皇帝开口,还真有人奏事。
只见李戴站了出来:“京官补任既毕,地方官员之考功既事涉勤职奖廉银,亦事涉地方缺员补任。臣请弃用掣签法,臣等部议出补任名单后,仍呈陛下御览,公示任用之!”
大家微微一愣:李戴也支棱起来了?
这明显就是就是把地方官员的任用大权先绕过内阁,直接呈给皇帝公示。
对,反正有公示,反正只是地方官员。
抽签固然谁都不得罪,但若是公示完了,群臣密奏之余皇帝定了名单,那最后的责任也不用由吏部独自承担。
多少年来,吏部的部权已经渐渐被内阁侵蚀了。
现在李戴敏锐地发现了可以巧妙拿回来的办法。
这件事,朱常洛不需要看大家的密奏。
于是他点了点头:“准。”
看着李戴领旨回班,朝堂上不知有多少聪明人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这样似乎也很妙啊……只要不写成题本交给内阁,朝会上直接奏事、拿出方略,那就也许可以绕过内阁拟票了。
而更妙的是,就算贵为阁臣,如果没有特恩,那也不能当廷来口头发表反对意见。
似乎……只要皇帝当场恩准,阁臣就限制不了?
妙啊!
顿时就有几个人出班奏事,而皇帝的处置不一。
有些当场做决定,有些则既让内阁票拟意见、也让众臣可奏本呈明己见。
田乐看得心中安心不已:裁断标准尽在皇帝,那就不愁内阁之中后来之人把持朝政了。
至少他现在更信任皇帝一些。
……
大明最擅长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的人让今天的朝会时间比前些天更长。
天亮之后,宵禁解除,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旅舍、会馆、寺庙里,患得患失又迫不及待地出门往贡院而去。
但其实也有人就在这里等着,或者是不敢亲自去看结果,或者是胸有成竹、只等从贡院书办那里买得喜讯的报子来报喜。
这也是产业链,填榜的书办哪能不提前知道名单?
只要不是放榜的头一天就敲锣打鼓去报喜、暴露贡院里有内鬼的事实,那就没人管。
王衡昨天就知道了自己是会元,现在他担心着又去上朝的父亲。
奏请皇帝收蛮夷亲兵,他后面会是众矢之的了。
自己高中会元,同样会有许多流言蜚语。
公鼐也知道了自己的名次,虽然心中略有不满,但他仍旧在旅舍之中安坐着,仿佛胸有成竹,不必去看榜,后面只需准备殿试便可。
不久之后也果然有报子前来。
“恭喜山东蒙阴公鼐公老爷高中第七!愿公老爷殿试高居鼎甲!”
在旁人的道贺之中,公鼐呼出一口气,而后说道:“见笑了,毕竟不免患得患失。多谢相告,看赏!”
他的书童喜上眉梢地给报子封上洗钱。
这是某些人的做派,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则是亲去看榜。
今天的榜张贴在贡院外面,上面只有礼部印,上榜之人为贡士。
而一个月的殿试后,那张榜才是真正的黄榜、皇榜、金榜,那是用了皇帝印的诰旨,张贴于承天门外。
到那时,新科进士们就不用看了,因为他们有传胪大典,要进宫面见皇帝、谢恩。
长长的贡院宫墙外头,熙熙攘攘的是从整个大明赶过来的举子。
中举之后,科科都能来赶考。
参加会试的举子规模,到此时已经常常过万。
而今年又是新君的第一科会试,前来赶考的更多,已近一万两千人。
这么多人里,会试只选出前三百,取为贡士,进入下一个不除名的殿试排定出身名次。
万中取三百,每三年这一关的录取率便只有百分之三罢了。
故而魏云中三人赶到时,已见贡院外面多是嚎啕大哭、失魂落魄、掩面而泣之人,其中不乏头发花白者,看去令人感同身受,也愈发患得患失。
最里面一圈的往往是举子本人,而外面也有许多人,并且大多衣着体面。
更远处,还有许多垂了帘的轿子。
榜下捉婿,亦是常有之事。
上榜之人,已经定有官身。此时不捉,难道等殿试金榜放出来,到承天门外去捉?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
有人欢喜有人忧,榜上有名者确认了自己的会试结果,自然是欣喜若狂。
这位贡士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大多等着捉婿的家仆透过轿帘确认了一下,没有举动。
但他们仍是众人视线的焦点,接受着来自很多人的恭贺与结交。
“我们从后看起吧?”魏云中提议。
三人点点头。
他们来自山西,虽然也有大才,但他们在学问上是不比许多江南举子有底气的。
从后往前看,若在榜上就能早看到。
就这么一路看过去,名字最先出现在上面的是孟希孔。
魏云中不禁捏紧他的肩膀:“于时兄!联捷高中!羡煞我也!”
所谓联捷,就是头一年秋闱先中举人、次年会试就金榜题名。
对于那些屡试不中的人来说,可不就是羡煞?虽然魏云中也是同科中举的人,而且比孟希孔更年轻。
家里最贫苦的孟希孔不由得双目湿润、连连点头:“侥幸!侥幸!”
二百五十多名,不是侥幸是什么?
但总算不用再拖累家里供他读书,继续考下去。
“联捷高中,岂是侥幸?为兄只怕是……咦?”
程启南年纪最大,过完年之后虚岁已四十,自然羡慕比他更年轻的孟希孔联捷高中。
他说话时目光犹未从榜上离开,所以说到后面愣了一下,看到上面“第一百六十七程启南山西上党”那一列,他眨了眨眼睛,不禁微笑起来。
年纪大一点的,也沉稳一点。
魏云中则又抓紧了他的臂膀:“恭喜开支兄!你们都中了,只剩我一个……哎,也罢,我毕竟还年轻……”
万历九年出生的魏云中今年才刚满二十,这个年纪就能中进士的确实少。
何况现在已经都看到了快前一百名?
魏云中是有心理预期的,但同行三人好友,只有自己落榜的话也未免太丢脸了些。
不意心情放轻松、转而从会元往后看的孟希孔却喊道:“定远贤弟,七十六!七十六!”
魏云中连忙看过去,果然只见孟希孔指着的方向赫然写着:第七十六魏云中山西上党。
“哈哈哈哈!快哉快哉!我们兄弟三人尽数联捷高中!快哉快哉!”
魏云中得意起来,年轻的意气陡然发散,拉着两人的手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往外走:“今日小弟摆酒,我们兄弟三人不醉不归,共贺联捷之喜!”
周围的目光如刀一样往他们身上剐:三好友尽数联捷高中,真该死啊!
但瞧得三人一起满面春风地挤出来,而且其中有两个称得上年轻郎君,很快就有许多家仆蜂拥而至。
“恭喜老爷们高中,不知可曾婚配?”
十分直接,反正也没谁不懂。
程启南笑道:“不才已有糟糠之妻,二位贤弟倒是尚未婚配。”
“急什么?婚姻大事,岂可如此草率?且先去饮酒!”
魏云中本就是富家出身,眼下官身已定,哪里瞧得上这些非得来捉婿的人家?
此后自有人来说媒,在这里像讨价还价一样成何体统。
而这时潞安会馆的掌柜竟也来了:“恭贺三位老爷联捷高中。报子到了会馆报喜,在下已替三位老爷封了赏银。还要三位老爷知晓,东主在府中设宴,为三位老爷和其他同乡同科道贺。”
“范世伯?”魏云中愣了一下。
“不,是孟老爷家蒲州的王东主。”
魏云中三人不由得心中一震。
蒲州王家,那不就是王崇古家?
“多谢专程来告知,那我们这就备些薄礼,登门拜访。”
“东主吩咐了,万不可多礼。三位老爷若无事,不如这便前去吧?小的已雇了车轿。”
“岂能失礼?”
魏云中摇了摇头,他又不缺这点钱。
一朝登科,当天只是点头之交的当地大族连日便设宴结交。
他们还并不知道山西十家与皇帝的关系,但他们至少知道王崇古的孙子王之桢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
这样的情景在京城很多地方上演。
各省的会馆,每三年都会像这样织一次网,从乡试开始,一直织到新科进士授职。
同乡、同科、同门、同姓……
前方就是大明最上层也最复杂的权利场,每一个即将踏入的新人都不免彷徨。
在这一刻,他们至少不会排斥以庆贺为名的结交。
此后,或为仇敌,或为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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