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明显出现了一个不同:朝会上不是不能奏事,只不过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不会当场争论决定。
这一天,沈一贯也终于结束了阅卷工作。
明天只是礼部主持拆卷、录取、呈报、誊榜。
于是这天各种各样的走动明显变得更多了,毕竟很显然明天朝会上还会有进展。
新增二十万两金花银的由单到底怎么分配、怎么解运?遮洋总改制为商能不能行,又会对运河上七大钞关的税银、商银开源之策有什么影响?
这些已经与王德完无关,他已经准备启程了。
此去不坐船,因为运河上正在运漕粮。
就从陆路往南,慢慢的。
王德完是四川广安人,万历十四年登科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没多久,他就担任了兵科给事中,而后也做过户科都给事中、工科都给事中。
他不是在地方上做过地方官而后进入言官序列的,足见朝廷用人并非悉数遵循常理。
马车之中,他回想着被皇帝召见时的情形。
皇帝说:你任兵科给事时,建言“诸边岁糜饷数百万,而士气日衰,戎备日废者,以三蠹未除,二策未审也。何为三蠹?一曰欺,边吏罔上也。二曰徇,市赏增额也。三曰虚,边防鲜实也。何谓二策?有目前之策,有经久之策。谨守誓盟,苟免搏噬,此计在目前。大修战具,令贼不敢窥边,则百年可保无事,此计在经久。”
皇帝说:你任户科都给事时,建言“耗蠹之弊,外易剔而内难除。宜严劾内府诸库,汰其不急。又加意屯田、盐法,外开其源,而内节其流,庶几国用可足。”
皇帝说:你起用工科都给事后,又谏言理财之常慎者八、用人之常慎者七。
“卿有抱负,能谋划,敢直言,声名满天下。卿历任皆清流言官,革居在家虽知民情却不曾以官身理事。朕将来若能重用卿,却还差着一步。”
差的这一步,就是真的深入到地方去,以应天巡按之职,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倭寇劫漕之案。
为此他怀中还有一道圣旨。
但王德完又知道,最好不用出这道圣旨。如果用了,只能说明他确实长于言谈、拙于实务。
“广安公,愿你此去诸事顺遂!”
谢廷赞来城外送他了,表情很严肃:“前程凶险,兄三思而后行!若有不解之处,一定不吝来信,弟毕竟熟知江南情事。”
他出身江西金溪,虽然不在核心的那些文教大府,却毕竟也是在江南长大、在江南考举的。
这几天朝中对于牛应元、王德完的任命已经讨论了很多,谢廷赞不免有些为他担忧。
王德完笑着作揖:“那就先行谢过了。此去但有坦荡胸襟,何惧魑魅魍魉?为兄去也!”
说罢就潇洒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谢廷赞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仅有坦荡胸襟只怕不够啊。
在那里,更需要的是手段。
……
京城里,沈一贯这才知道二月十五会试最后一场结束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是首辅,虽然按规矩阅卷期间不该有任何其余大臣与他交流,但他也没料到真的毫无消息透给他。
所谓规矩,不也只是规矩?
与贡士录取无关的话,又何必拘泥?
“南京这是要做什么?”沈一贯拍着桌子,“如此迫不及待咄咄逼人?”
萧大亨不知道他是因为任用名单的更改而不满,还是因为南京的做法而不满。
“我今天来私谒元辅,也是等不得了。”萧大亨说着,“此前商议由单所派府州时,我势单力孤,最终就不能悉数按元辅所提议定下来。这回元辅主考,几日间又陡生变故。元辅,这是个机会!”
因为沈一贯此前逃避,萧大亨其实已经有自作主张的决心。
奈何皇帝翻云覆雨,忽然又将阁臣的权威提到那么高。
这番话也算是他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做了一下辩解。
如今江南挟漕自重,申时行和王锡爵拟从南京之意,皇帝又要从田乐等人这里找到足够的支撑。
这是皇帝对申时行和王锡爵有不满的关键时刻,萧大亨又要靠回来,希望沈一贯借此再树首辅权威。
既然不准备走了,总要有所作为。
沈一贯听了他的话,凝眉思索一阵之后道:“你的意思是,赞同大司马奏议?”
“如今元辅意见举足轻重!”萧大亨点着头,“陛下委阁臣径直收取题本拟票之权,本意自是盼元辅等人忠君担当,一扫诸弊。如今申阁老又复往日畏难调和,就连王太仓也收敛了脾气,陛下自是大失所望的。南京那些人在那繁华之地呆太久了,如今朝廷财计艰难,他们也确实做得太过!”
他盼望着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出场的沈一贯出来一锤定音,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若以遮洋总改制为商,要竟买的话,江南总归更有把握。如此一来南京所题漕运之难、错时解运就不成理由,实利还是在江南。”
沈一贯摇了摇头:“不见得。重中之重岂是区区解运耗银之利?由单所派何处,才是关键。南京,要的是这些权力。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及南直隶诸府州田赋尽由南京户部代征,事涉北京户部直征部分田赋,他们如何能不争?”
“若是诸利都要,那才是真正触了陛下忌讳!”萧大亨凝重地说道,“听说,应天巡按牛应元得以升任巡抚,是平虏伯之荐举。”
沈一贯愣了一下:“平虏伯?这从何得知?”
“申府传出来的。”萧大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元辅此前有退意,自然有人投靠了过去。如今嘛,倒可两面通传。陛下朝会上连日只为驳了申王二人之票拟,苏党如何能不忧虑?”
“……苏党。”
沈一贯古怪地说着这个名字。
短短时日,因为阁权提高、密奏的大范围启用和他沈一贯的暂离朝堂,又多了个苏党吗?
倒是顺利……
“苏松常嘉湖五府出身官员外,也有其他人。”萧大亨说道,“牛应元竟因勋臣举荐而得任,还是准了陈维芝的辞表让他升任。陛下遣王德完巡按应天之后,又听田希智举荐用了个举人直升工科都给事!元辅,陛下心意如此明显,此乃担当大任、再得圣眷之大好良机!”
沈一贯却说道:“申王二公之虑,也是公忠体国。江南虽是猖狂了些,却也毕竟有所凭恃啊。若阿附圣意,此后便是朝野不知多少人弹劾你我。这些关节,你也想好了?”
萧大亨冷哼一声:“我毕竟掌着天下刑名!若以这些事来攻讦,且看谁能幸免。圣眷既在,何惧宵小?元辅,眼下即可得圣眷,此事若成,户、刑、兵三部皆以元辅为重。而后地方官补任,新科授职,元辅若能妥善处置,则吏部亦能走近一些。礼部乃陛下亲擢,有元辅助陛下掌稳超纲,苏党不足为惧矣!”
沈一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说得像模像样,但这不过是沈一贯和申王两人那天被皇帝召见之后的默契罢了。
此前浙党势头更大,朝中党羽更多。
他沈一贯去主考会试,既能收获一批门生,又能为后面皇帝最想要他们担当的那件事埋个伏笔。
离开朝堂十来天,申王二人自会发挥。
因为金花银由单的事,江南必定要出招的。
皇帝稍微逼一逼,江南许多朝参官自然会向出身苏州的两人靠拢。
他们两人实在有避不开的身份和乡里。
现在萧大亨却在这里分析得有模有样,沈一贯脑中转着这些念头,嘴里却叹道:“虽是诸主考同考共阅考卷,然排定座次后,众人一时兴起要看看会元为谁。糊名一开,你倒是何人?”
萧大亨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莫非竟是王太仓之子?”
沈一贯笑了起来,却是苦笑:“这倒真像是陷王太仓于不义了。”
萧大亨却大笑起来:“王太仓居阁,食前言而让其子应试,这多同考阅卷。生有麒麟子,朝野这瓜田李下的议论,王太仓却只能自作自受了。元辅何必顾忌这等小事?”
会试放榜之后,南官北官、浙党苏党在这件事里的明争暗斗又必定会加上一味新的佐料。
第二天朝会上,礼部尚书朱国祚先呈报了刚刚全部拆开糊名之后确认的贡士名单及排名。
听到泰昌元年会试会元名叫王衡,朝参官们的眼神不由得玩味起来,齐齐看向王锡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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