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城的东北郊有条泾溪,溪畔有个小镇名唤泾里。
正月将近,镇上又繁华了起来。
祠宇、客栈都渐渐客满不说,顾宅南边新建的几十间书舍也快住满了。
都是慕顾宪成之名而来求学的读书人。
小镇又要变成昼则书声琅琅、夕则膏火辉辉的状态,直令过者停舟叹羡、行旅皆欲出于其途。
顾家的上一代人虽也做过乡里亭长,在这溪边小镇经营过豆腐粮米等小作坊买卖,但也称不上大族。
到了这一代,顾宪成、顾允成兄弟两人先后中进士,这就非同小可了。
更让附近年轻士子心动的是,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名传朝野,如今却已还乡讲学六年余。
都是因为刚直不阿触怒皇帝才被革职回乡的,气节更对年轻士子的胃口。
讲学之所就在顾宅,两兄弟和蔼地传道授业之后,回到了后堂。
“兄长,真要亲去这一趟?”顾允成有些担心地问道。
顾宪成今年虚岁五十二,如今身体和精神都很好。他须发旺盛,并未蓄意休整,乍一看倒像是钟馗一般,只不过并非怒目圆睁。颇重的眼袋上面,不大的眼睛里眼神锐利。
“自然要去。”
顾宪成站着张开了双臂,旁边便有仆人为他换衣服。
“此番若无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不必轻信什么新君临朝必有起复。”他淡淡说道,“况且登极诏不言蠲免,如今更大封勋爵。王锡爵还朝了,申汝默惯只调和,沈肩吾嘛……”
顾宪成轻笑了一声,而后收起笑容:“讲学数年,已微有薄望。但如今,还是要个日日会讲之所。这一程是免不了的,既要常州府和南直隶准了我们复建东林书院,又需筹集工银。”
“只要准备,工银……”
顾宪成看向了他:“那又岂能一样?听闻李道甫亦是刚正不阿,如今以漕台之尊,还敢于先行决断漕粮起运。为兄此去要些时日,平常讲学,还有白粮起运之事,你便在家中安排好吧。”
顾允成心里还有不少事拿不准:“前日有急信到了江南,只怕不少人都知道了。朝廷虽未决断,但那二十万两新增的金花银……”
“那些可不用管。漕粮仍是四百万石,苏松常嘉湖五府的二十余万石白粮也未提及,这些东西自有南京诸位去争。”
仆人为他换好了衣服,顾宪成理了理衣襟,又嘱咐弟弟:“记住,我们只把讲学一事办好便成!”
此时此刻,虽然朝廷正式的决断还没传来,但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的许多地方,基本都由当地大族准备的白粮要准备装船起运了。
他们最晚也必须在三月底前就过淮河。
过淮河之前,还要过长江。
漕河之上,除了普通的四百万石漕粮,还有二十一万八千余石的白粮。
它们的区别是:漕粮一概由漕军解运,而白粮仍由民间解运。
这二十一万八千余石白粮里,其中有十七万四千余石是白熟梗糯米,是要运到宫廷内库签收,专供宫廷;其余四万四千余石,则供应北京各库,是专供在京文臣的。
之所以是苏松常嘉湖五府,因为一开始的都城是南京,这里的米够,也好。
之所以仍旧是民间解运,因为这本就是天下臣民对皇帝和朝廷的孝敬,何必又要朝廷另养兵卒、另加耗费来解运?
苏松常嘉湖五府负担得起。
南京城里,魏国公府内仍旧一如往日。
年轻的魏国公徐弘基去北京朝贺新君登基回来后,已经由原来的南京后军都督府升为都督、领后府事、守备南京。
他自然是不能服众的,但毕竟是国公嘛。
让他来做这个南京守备总兵官,南京的文臣们倒是更安心一些。
南京的做官习惯,和北京自然大不相同。
点卯都不太需要,大家往往都有其他地方聚一聚。
现在城中一个幽静的院子里,就聚了几个人,都穿着便服。
若有识得他们的人,就会认得这是南京诸衙之中最重要的几人: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南京兵部尚书郝杰,操江都御史耿定力,南京礼部右侍郎叶向高。
迁都北京后,南京仍设中枢诸衙,但真实的权力中枢是守备厅会议。
镇守太监,是皇帝的代表。
南京守备总兵官,一般就是魏国公,在他资历威望不足时让旁人来。
协同守备,一半是提督操江来担任,现在是襄城伯李承功。
另外,南京兵部尚书一般参赞南京守备机务。
所以郝杰重要不奇怪。
而南京户部之所以重要,因为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占到整个大明将近一半的南直隶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税粮,另外还负责漕运和全国盐引堪合、全国黄册的存储管理。
操江都御史,则是用来制衡操江提督,他麾下有南京如今唯一可称得上能战的长江水师。
南京礼部其实最闲,是真正的养老院,叶向高在这里是因为他本人。
南京吏部只在京察时重要,因为南京的京察,北京吏部是不过问的。
至于南京刑部工部,虽然也有一些权力,但称不上多重要。
现在是耿定力在问郝杰:“魏国公回南京了,襄城伯却还没回来。难道是想让新封的平夷伯来?”
郝杰摇了摇头:“我已上题本,仍未回音。”
张益叹了一口气:“下了几道恩旨,蠲免多在去年旱灾严重府县。今年夏粮秋粮,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眼下首先便是去年该起运之漕粮。”
这里最年轻的就是叶向高,今年虚岁四十三,正值壮年。
他算是已经把清流的前半段走完,万历十一年中进士之后庶吉士、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现在则已是南京礼部右侍郎,而目前的南京礼部尚书去世后尚未补、左侍郎也未补。
已经是正三品了,以他的年纪,后面升任尚书只是时间问题,入阁只怕也是时间问题。
他说了话,张益点头叹气:“是啊。若非李道甫,只怕该正月起运之漕粮就要耽误了。如今江南诸多府州还在为兑运轮派之事争执,朝廷亦无定论。”
四个人都显得忧心忡忡。
此刻在苏州府那边,负责兑运苏州府漕粮的有五卫漕军,分别是南京水军左卫、南京水军右卫、龙江左卫、龙虎左卫、横海卫。
他们是去年被分派兑运苏州府漕粮的,本就叫苦不迭,如今更是艰难。
“你们说什么苏州水次贫瘠,我们不懂!现在我们都把漕船摇到你们私仓来了,如何能不查验?上官是要干洁圆新的!”
龙虎左卫的一个副千户愤恨不已,看着面前苏州府五十七家兑户之中的一家。
只见对方比他更愤怒:“秋粮收上来就多雨,我们苏州府还有白粮重担,漕粮也不免,赋役早就重不勘言!眼下又要到春耕了,哪里还有时日、哪里还有人把这多漕粮晒扬筛检?”
“去年夏粮,你们一拖再拖,也是逼我们到私仓来领兑。没有查验,运到之后有沙子糠谷不说,是不是还掺了水?三伏天里都泡烂了,害得我们指挥被罢了职!”
“千户大人这是要以势欺压我们这些良民吗?莫要血口喷人!我们兑收粮长更难,又要收粮,又要按朝廷要求碾好晒干,还要运到水次关仓交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做什么手脚?我们苦哈哈的百姓,有胆子做手脚吗?”
“你们莫不是又要勒索才肯?”
“狗官兵,要我们没有活路,跟他们拼了!”
“又要上好白粮,又要干净新粮,还有耗米,现在还要勒索,万岁爷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快被逼得没活路了?”
这副千户看着这粮长身后群情激愤的人,还有那粮长眼里的傲慢。
如今苏州府两个阁老在朝,到底是谁以势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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