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运河结冰的时候,山东临清城依旧热闹非凡。
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这话不是乱传的。
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真奇书也!这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能写出这等奇书,早窥尽朝野隐秘、参透世情得失!”
临清城内某个管弦楼上,一个士子恋恋不舍地把几册书还回去。
“那就不知是谁了。如今,也只有些手抄珍本流传。”另一人搂着个妙龄少女,挤眉弄眼地问,“兄台在这等妙处,怎只说什么朝野隐秘、世情得失?”
于是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因为运河封冻,舟船不能行,赶考的士子、想在解冻后第一时间过钞关北上南下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停留于临清。
还有留在这里的工匠。
嘉靖三年,临清卫河船厂裁撤,原先十八分厂都并入了淮安清江船厂。
这不是说船厂仍在这里、只是归清江船厂管理了,而是因为临清附近不产木料,造船木料要先从别处买来,再运回这里打造。
现在大明造船的木料已经都要从湖广、四川、云南、贵州运来了,那么通过长江运到位于南京的龙江船厂、淮安的清江船厂,自然成本更低一点。
于是许多工匠都去了淮安,但仍留在这里的还有小几千人。
如今三面环水的南厂街一带,形成了一些专门的街巷。比如为漕船提供弹绳、棚绳、缆绳、纤绳的打绳作坊一条街打绳口胡同,为漕船修造提供船钉的铁钉作坊一条街钉子街,为漕船提供油灰、麻灰的作坊一条街灰厂街,为漕船提供水桶、亮子的作坊一条街箍桶巷。
这冬天的几个月却是这些留在临清的工匠们生意最好的几个月。
不能造船,可以修船啊。
左右无法通行,趁这个时间对船只进行一下维护保养,那就是最好的时间窗口。
“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打绳口胡同里一户人家的孩子盼着父亲回家。
“快了,快了。”妇人安抚着他,但也倚门相侯。
除夕之夜,当家的还在忙。
今天应该能先结些工钱回家过年,已经忙了这么久。
此时停泊着许多商船的一处泊湾旁,许多工匠分成数团,围着不同的几个人。
“说好的工钱,怎么只有七成?”
“山海关出事后,朝廷旨意已经发到了临清。自明年开始,过钞关要交更多银子了!若是往后真的要加税,我们这生意也难做了。不是不足给,先过个年,年后还有活,年后再补齐。因为这变故,如今东主们正在上下打点,手头上不宽裕,银子一时也调不过来嘛!”
上面的政策下来,压力和负担先直接传导向最底层的百姓。
说好的工钱眼下只能拿七成,他们纷纷不依。
这个夜里,户部在临清榷税分司的官吏家里都客似云来,纷纷打探着消息、商量着对策。
这临清钞关初设时由御史或户部佐官兼理,弘治年间之后由户部派主事一人负责,一年一换。嘉靖年间,委任东昌府兼理,不久又改回户部。
过去几年,临清钞关是由马堂管的。
现在马堂被撤了回去,再改成户部派主事,如今马堂的前任李养宇又被派了回来。
“大人,好不容易盼朝廷撤了税监,如今又颁新政,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新政?”李养宇皱了皱眉,“是加税了,还是新增税目了?”
除夕之夜,他仍旧不得不见这个人,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于是说话也直白。
“……小人此前呈请愿献店房一所、银三千两,只求冠带荣身。”那人埋怨道,“朝廷若缺银子,为何又不受这开纳?”
“秦永泰!”李养宇的语气里带上了不满,“这开源之策,是内阁并六部、都察院一同商议的!税率既未增多,也未新立税目。你臧否国策,意欲何为?”
被称做秦永泰的是临清本地人,现在他看着李养宇,咬了咬牙说道:“衍圣公他老人家已获恩留居京城。”
李养宇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危险:“你想说什么?”
“钞关所进税银,历来十倍于山东一省。若明年厉行验关征缴,李主事想让钞关税银再增多少?以后年年如此吗?若如此,必定再有去年之事!”
仿佛钞关可以收上来多少税,全在李养宇一念之间。
可他提到了去年临清民变的事,李养宇勃然变色:“那是马堂在诸水门都设卡挖索!秦永泰,你当本官也会这么做?”
秦永泰却并不回避这问题也不回答,只是仍旧看着他。
李养宇心里十分恼恨。
临清民变的背后,自然有很多双手。有秦永泰,有山东大族,还有漕军,有被赶出临清钞关的户部官员、钞关书办吏员。
但京里已有书信来,李养宇知道不可能不做出一些改变。
“陛下初登大宝,朝廷财计艰难。”李养宇盯着他,“你若是仍惦记着冠带,那就不要先着急。即便明年钞关税银倍之又如何?”
秦永泰咬了咬牙:“年年倍之?”
按过去的比例,正式税银固然只要付出大概十分之一,但加上打点的,也是付出近半了。
如今税银部分要倍之,该打点的一样不会少,那就得付出六七成去。
经年累月下来,何等巨财?利润变少这么多,生意就会越来越难做。
李养宇淡淡瞥了他一眼,开始喝茶:“本官说了,不要先着急。”
“打这运河一路往北入京,北新、浒墅、扬州、淮安、临清、河西务、崇文门,这七处钞关,都要倍之?”
“秦永泰!”
眼见自己开始喝茶都送不走他,反而被他质问了这么一句,李养宇重重地磕碎了茶杯,已经快凉的茶水流淌满案。
“山海关民变虽然大事化小,但也革了三大员、斩了六家、办了不少小吏!你还敢妄言去年?若再有去年之事,你是要衍圣公出面,还是要阁臣九卿一同出面?破财免灾,这也要本官教你吗?!”
是性命更重要,还是钱财更重要?
李养宇再不客气地把话点破,秦永泰咬了咬牙,像是仍然要在说话。
“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倒要去信问一问衍圣公,看他有没有嘱咐你过!若你已得嘱咐仍旧缠夹不清,往后这些事就不宜由你出面了。漫说你只是曲阜姻亲,你便是衍圣公本支子弟,如今也该懂得避其一时!”
秦永泰终于神色难看地告辞离开了,李养宇气不打一处来:“不知轻重的东西!”
除夕之夜,并不快乐。
明年不让京里难办,不触皇帝的眉头,就要花更多精力压这些商人。
就算去信他们背后的人也无用,一码归一码,钞关这里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他李养宇来平衡。
过去他“市行其便,货流其通”,“商民生息安市、税吏不愁烦划、国库不忧无本”,这些考功之语的背后,实在也经不起查。
皇帝现在就是在忧国库无本。
先多收一点交差吧,倒也不用当真倍之,总要看看朝堂诸公明年有何建树。
京城里,田尔耕交了班回到家中,给父亲送来了食盒。
“陛下恩赐的……”
田乐点了点头,放下了笔。
像麻贵这样的人从大同去辽东,还有达云、陈璘、萧如薰等人要亲赴京城陛见谢恩、另有任用,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边防安排需要更改。
田乐当然是忙碌的。
朝堂安宁了一个月,过年之前都不想再起冲突了,明天就是泰昌元年,那却一定会大有不同。
京里的大员们,也许是要等着地方上先闹出什么动静来。
地方上的士绅们,或者开始尝试通过官员们的奏事看看会不会有所改变,或者正在谨慎地确认朝堂真实的风向。
而开源之策已经在传向地方,商人盼走了税监,却迎来了过钞关、进市舶、开门店不得瞒报偷逃税目的严令。
这新年,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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