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威自然要并施,接下来轮到朱常洛的长期谋划。
先是对他谆谆嘱咐,讲了些与邻修睦的大道理。
另外又说朝贡回赐将来会有改动,边市则会扩大规模。
还说了要整饬辽东,尽快把女真诸部在边市中应收的款项付过去这等“美意”。
“只要是一心忠顺大明,诸外族尽可放心。大明的边市定会更加繁荣,让诸部都能买到所需货物,价钱也定然公道。这朝贡嘛,朕将来会于边市专设人手,银货两清。价钱自会高于寻常散货,毕竟你们花时间积攒,大明便省了时间慢慢搜寻,还能稳定供应,总不会叫你们吃亏。”
朱常洛在为昌明号于辽东的经营埋伏笔,努尔哈赤则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新君和他父亲很不一样,很不一样!
毛皮、珍珠、人参、蘑菇、松子、蜂蜜……这些货物大明都是需要的,但朝贡给皇帝的却也往往不是最好的。
带到边市,或者干脆因为朝贡一路带到山海关内、带到京城,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再加上大明给的朝贡回赐,回去路上又可以采购部族所需的盐、铁锅、铁具、绢布……
总体上,如果不是有得赚,大家何必要争抢那些敕书?
现在大明皇帝说就算会改一改朝贡的法子,但仍然让他们有得赚,那又说不出什么。
努尔哈赤也相信,至少大明不想因此闹得边镇外诸族都怨恨不已,再群起劫掠所需吧?
“朕对那极寒之地颇为好奇。你这便去信召你那第八子入京吧,你先留在京城,朕得空就问你那长白山风土人情!正好,宁远侯与你也是旧识,朕如今也颇为信重他。过几日,朕召你们一起,听听那白山黑水间的故事!”
努尔哈赤人在屋檐下,只能无奈听命。
大明新君对白山黑水感兴趣,这让他极为担忧。
看样子,是台吉那孩子不到京城,他就回不去了。
这皇帝又是怎么知道台吉那孩子天资颇高的呢?
……
朝鲜国王李昖的次子光海君李珲同样没感受到大明新君的温暖。
“高淮遣人去索要贡礼,虽是擅自行事,却是对父皇一片忠心。他见识不高,故而不忿大明损兵折将不知凡几、耗费国帑数以千万,就为了助你朝鲜驱逐外敌。前有再造之恩,如今更是捐助不断。”
朱常洛冷冷说道:“父皇则殚精竭虑,以致壮年病重,不得不禅位于朕。每念及此,朕郁气难平!故而高淮虽是擅自行事,他所言之贡礼,朕现在下明旨:朝鲜确宜略表存心,感大明再造之恩!”
李珲诺诺称是,不敢反驳,更不敢提什么高淮派去的人实际上已经取走了不少材料。
对朱常洛来说,也只是借题发挥。
大明出兵朝鲜,有回报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确实彰显了一下宗主国的地位,对忠顺藩国有正面影响力,对一些藩族也有震慑作用。
但回报实在太少了。
在朝鲜国主已经提出“内附”请求的情况下,花费那么大的财力兵力打完了这一场战役,最终竟然没有继续经略朝鲜的意思。
朱常洛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于是现在就准备再创造一次机会。
“自强自立,才称得上贤明藩主,能治理好藩国臣民,不为上国添忧。”朱常洛看着他,“你或者知道,大明也因国本一事争了许久,但那只是群臣每每于父皇要殚精竭虑于数次征战之际聒渎激扰。朕既为长,国本便无需忧虑。”
李珲心里不妙,果然听得大明皇帝继续说道:“而你父王则是当真行事糊涂,先是久久不定国本,更于倭贼兵逼汉城之际,置长子于不顾,强立你为王世子。此等有悖伦序之举,朕岂能承认?”
历史充满了巧合。
几乎同一时间,大明和朝鲜都出现了国本之争,都是皇帝不喜欢长子。
李珲其实也不是朝鲜国王李昖喜爱的第四子,只不过因为李珲相对出色,在国将灭亡之际,朝鲜群臣强烈要求定下王世子以备不测,李珲才被册立为王世子,并且有了宋钦宗一般的任务。
李昖先润到了平壤,又润到了辽东,将朝廷一分为二,留下李珲在朝鲜主持抗敌。
不能不说李珲还是比他爹强多了,真在朝鲜集结散落军队和义兵,扛到了大明援军入朝。为此,朱翊钧还封他做过庆、全军务总督。
如今朱常洛登基,大明和朝鲜又多了一样相同之处:内禅。
李昖回去朝鲜之后,情况就尴尬了。
他儿子李珲已经极得军心,就连在大明这边,此前也有觉得李昖该禅位于李珲的提议。
而李昖分朝鲜朝廷为二之后,七年里提出内禅十八次,最开始或许有像宋徽宗一样躲避责任之意,后面却是为了试探这儿子的忠心。
现在则是朝鲜国主父子二人的处境都尴尬。
李昖又迎娶了年轻的新王后,谁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个嫡子?
李晖专门来朝贺,就是用了此前威望,颇招李昖忌讳前来。
他就是想求得大明新君正式承认他王世子的地位,但朱常洛可不会与他“同病相怜”。
朱常洛反而捅了他一刀,拿自己本就是长子、李珲是次子来说事。
仿佛承认他就会削弱大明新君法统权威一般。
于是李珲跪伏在大明皇帝面前,呜咽出声:“如今处境,又岂是外臣所能左右?初受父王之命,外臣孤苦支撑;如今名份不正,外臣惶惶不可终日。还盼皇帝陛下怜惜……”
朱常洛十分感慨:不愧是虽然像宋钦宗一样被对待,却能够做得像模像样的人物。
这演技,说来就来。
而大明如今的影响力,哪里是他在另一个时空能感受到的?
没得到大明的承认,这朝鲜王世子将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他专门跑一趟如果能成功,回去之后就能坚定更多朝鲜臣子拥戴他的信心,说不定很快就能也来一出内禅。
于是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你的事迹,朕也是听说了的。只能说造化弄人,朕却不能先承认你为王世子了,毕竟大明也有国本之争在先。若是传承无序,朝鲜只怕必有一番争斗。如此一来,大明岂非仍旧要不断输粮赈济朝鲜?”
李晖听得心头一动,主要是关心利益吗?
“陛下,可外臣之长兄曾被逆贼哗变擒获献予倭贼为俘,又随倭贼宣抚多处沦丧国土。虽是受挟,如今国中上下皆不信服。前年长兄醉酒闯父王寝宫,父皇一怒之下罢了其职。如今外臣只盼上国恩准,允以为王世子,则下国朝野安宁,一心休养生息,以报上国恩典。”
朱常洛似乎被他说动了一般,陷入了思考。
李晖觉得好像有希望,连连悲戚地恳求。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今朕初登大宝,至少现在不行。但你忠顺之心甚笃,朕倒也怜惜你的难处。这样吧,朝鲜始终不能长久靠着大明输粮赈济。大明内外数征,眼下也要休养生息,尤其是辽东如今还没缓过气来。朝鲜虽贫瘠,总有些物产。辽东只有一处开原马市,朕可在宽甸堡再开一处边市……”
于是便说着他的想法:朝鲜物产就近到宽甸堡边市来贸易,至于朝贡,也要改一改。
大明输运的粮食都要作价,直接经海路到朝鲜,择了皮岛作为中转港口。
“朝贡之外,私贸不少。你回去后,能不能约束住,只在皮岛与朕指定的人交割?”
李晖心里发苦,嘴上只能说道:“外臣自当约束……”
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若能约束好这件事,那便证明你将来可以稳住朝鲜了。”
李晖心里一震,这件事与他王世子能不能得到承认挂钩吗?
就如同大明有许多力量不小的大族海贸走私,朝鲜自然也如此。
朱常洛要求他垄断这个市场,专门与大明对接,还用诸多朝鲜物产来换大明的赈济粮。
大明的船过去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李珲还能说什么?只能叩谢上国皇帝隆恩。
他只能说是成功了一半,其余的却需要他自己去想法子。
偏偏朝鲜之役的过程中,他父王已经凭借当时的密切关系和人在大明之内的地利,完成了数代朝鲜国王都没能完成的宗系辩诬大功,让朝鲜国主世系在大明会典中有了正确的记载。
要不然,这次退而求其次办成这件事,回国之后也必定威望大增,地位稳固不少。
朱常洛看他心事重重地回去,这才开口说道:“出来吧。”
王珣从旁边的暖阁过来,先乖乖跪下。
“都听到了吧?不论是女真还是朝鲜,把他们派去边市的都渐渐变成自己人。建州女真不敢劫宽甸堡,却一定敢劫去宽甸的朝鲜人。”
王珣磕着头:“臣明白了。”
“皮岛那边,朝鲜工匠也可招揽,他们也有熟于造船的。接下来召那利玛窦,你就不必避开了。”
“臣谢陛下隆恩!”
他已经可以称臣,而最近这几天,在王珣看来,皇帝对他们着实要重用!
原来竟有先从辽东经略女真、朝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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