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定了方向,细细商议方略便是。又不是要一年就见全功,让朕看到有希望更重要。边饷一年就要三百万两,京城诸项支出也有近百万,朝廷岁入始终不增,财计永远艰难。”
“……陛下圣明。”
提了一句客套话的朱常洛,却忽然又说出了让大家意外的话。
“朕也知道,囿于祖制,官额实少,官俸实薄。”
朱常洛叹了口气:“听说只凭官俸,官员放外赴任连盘缠都捉襟见肘。忠君用命,佐治天下,至少该衣食无忧。朕是在太祖老人家神主前敬告过了,今非昔比,凡事还是要明中庸之道。俸禄纵不必如宋一般,至少也该比现在好不少。”
沈一贯等人一时摸不明白皇帝的脉。
你来真的啊?
“厚禄养不了廉,朕知道。但俸禄太薄,却难免逼着本来有清廉之志的新官慢慢开始贪。只是以如今财计,纵然朕有心大增百官薪俸,钱粮从何而来?故而,朕要开源节流,首要实为了朕的臣工!”
大明官俸低吗?看要与什么相比了。
正七品为例,岁俸九十石粮。实支粮十二石,折银三十五石,折绢俸七石,折布俸一十八石,折钞俸一十八石。
宝钞已经不值钱,那么除了实打实的十二石粮食,便是一共大约二十六两银子。
这是一年的工资。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后来的折色:没办法给足那么多实打实的硬通货粮食,于是用各种各样其他的物资或者银子、甚至宝钞来代替。
与普通百姓相比,当然是多的了。
但与宋相比,整体上官员的合法俸禄实在是低了不少。
官员大多还有家仆、幕僚等其他支出,这自然就多了不少常例银、年敬、节敬……
虽然宋末也有折色,但人家这种“敬”可基本都是合法的,不像如今其实只是潜规则。
以常例银为例,一个知县的常例银,包含夏绢银、秋粮银、绢、里甲丁田银、盐粮长银、均徭银、黄册银、盐引银、催甲银、柴薪银……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一县每年给知县的常例银大体在二千两上下了,这约摸是知县俸禄的近百倍。
现在皇帝说要给百官加俸,能加到这个水平?
或者说加了这些,这常例银等潜在收入就会消失了?
朱常洛在众人的眼神中说道:“此前缺员众多,百官辛劳。上至一品,下至从九品,算个数,考功分个等,朕从内帑拨应所需,发一笔年终勤职银。”
大明一共有多少正式文臣编制?
明初定制,两京各九百四十人,地方共八千七百八十二人。其中,七品以上一共只有二千九百九十五人。
这还是满员的情况下。
当然了,时过境迁。大明疆域、府县数量都有调整,自然也加了不少官位,但又有不少是身兼二三职。
总体而言,大明职官当中,文官序列里的总数都是不过万人的。
所以文臣总是喷内臣、京营等数目过大,并不是没有道理:都是吃国家饭,你们的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现在朱常洛给了个大方向,养心殿中众臣愕然。
只给现在已在任的文官们发什么年终勤职银,当然是能施恩京里京外诸官,但是给多少?
一個知县一年常例银就是两千两上下,给少了起不到作用,给多了您愿意?拿得出银子?
好在沈一贯倒是立时反应了过来:“陛下宽仁之恩,群臣必定感佩。臣以为,四品以上就不必了,这都是臣工们该做的。”
他突然这么积极,是因为发现皇帝并非闷头莽。
多少是个态度,皇帝还是重视群臣归心的。
不蠲免,受伤最重的是地方士绅。但只要地方官员知道皇帝心里有他们,那情形又不一样。
既是现官又是现管,皇帝都给出了态度,如果地方上还闹出什么问题,那就别怪先礼后兵了。
再加上“哪里闹事就不给金花银份额”的圣意,地方官员自然会调和上下,别让大明立刻因为登极诏让地方士绅失望而闹出什么问题。
至于四品以上不必享受这勤职银……确实没必要,缺那三瓜两枣吗?
“这倒不必,都是为国办差。四品以上俸禄多些,可以少领一些,但也不能没有。”朱常洛只是咧嘴一笑,“不如现在就议一议,各品级可给多少。算出数目来,朕允了,明日朝会上便可诏旨颁行天下。先支出去,明年地方报上数目来,存留相抵勾销,朕径直从内帑拨至太仓库便是。”
按大明如今官方的合法俸禄规定,正一品一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粮,从九品一年一年六十石,未入流但有官身的则是一年三十六石。
不同品级共有多少人,如今刨开缺员各品级实有多少人,吏部那边是可以统计出大致名单的。
朱常洛心里也有数,大明一共就这么多官员编制嘛。
就像沈一贯说的一样,四品以上至少知府起,可以少领一些。四品以下虽然人数远远多于四品以上,但就算达到人均百两的程度,也无非百万两罢了。
从诸省矿监税使那里一次性就追回两百多万两,朱常洛愿意把第一笔银子用在这方面。
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堵他们的嘴。
皇帝要开源,最终还是为了提高官员待遇。
在这种大前提下,要不要先把“苦一苦商人”的事情办好?
在全国其他体系官员的利益面前,与钞关、市舶司、各城商税有关的官员矛盾就只是次要了。
这些体系的官员要么只是一小部分,要么只是某些地方主官利益中的一小部分。
而今年若有了,明年却没有,那就是这件事办得不好了。
太监都能收到那么多银子,你们不行?
经过计议,基本上达成了一个六品及以下以一年俸银为基准、五品至三品是半年俸银为基准。二品以上大员及九卿中那俩就都是定额百两。
再考虑到这次为擢迁部员进行的考功,估计总花费不到七十万两。
“便遵此拟旨。”
“陛下圣明!”
这一次齐呼圣明,就比刚才皇帝说开源是为了臣工要整齐干脆多了。
然而朱常洛又点了点头:“只是文臣得此殊恩,武官却必定心中难平。”
田乐立刻站了出来:“武将但有粮饷无差,便已是难得。建功立业,无非求陛下恩赏。臣以为,此次叙功,若有人能因功授勋,则武将皆奋发;若有功必赏,则将卒必无怨言。”
他的意思是:看看,平日里被欺压惯了的,给点甜头就会满足。
不必像给文臣这般给那么多。
文臣平日里潜规则收入本已经很多了,给出那么多银子大概也只能表表皇帝态度。
但给那些大头兵一点,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只是其他人都听到了田乐口中极重要的两个字:授勋。
他们一时都在想着如何反驳。
只见皇帝想了想,然后说道:“朕也知道,户部在为犒赏银子发愁。罢了,矿监税使之设便为了征战及两宫三殿大工。如今撤回来,朕主持了家法,终究还是得了些银子。将士为国奋勇杀敌,不能寒了心。该犒赏的,都不能少。立功授爵,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申时行开了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
毕竟皇帝刚刚才大方地恩准了要给天下文官发年终勤职银。
厚此薄彼,总不能太难看。
“……平叛之功虽不可小觑,然授爵之议……”
申时行就只能转这么一个弯。
授爵才是关键的。正德朝以来,因军功而授爵的,只有一个王守仁和一个李成梁,王守仁还是文臣。
现在田乐“先”说出来,皇帝竟有授爵的念头,这意味着皇帝想用爵衔来收军心。
这就意味着,他没准备一直装糊涂。
天下文官一边收着常例银和孝敬,一边拿了年终勤职银。若是将来仍旧不能稍改“贪腐”秉性,没有清廉官声,下一步可就被动了。
然而朱常洛摆了摆手:“即便多几个侯伯,一年才多几千石粮俸?朕以为,这倒是惠而不费。”
沈一贯和申时行呆了呆:不止要授爵,还一次授几个?
“暂时要与民休息了,但此前数征,犒赏皆嫌不足。”朱常洛说道,“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大明军威远播内外。百战之将卒,正待勉励。卿等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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