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两场天大的风波。
皇帝中风,在他清醒前后,太后与他母子二人因为那绝不能外传的谶言和“后世图像”而默契地隐瞒了原因。
妖妃祸主,因为陈矩的机警和李太后的左右为难而暂时秘而不宣,没在宫里刮起来。
但景阳宫换了一批太监宫女,魏岗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事宫里是感受到情况了的。
翊坤宫上下的不安,在陈矩到来之后达到顶峰。
“奉太后娘娘懿旨,翊坤宫上下俱不得外出,听候我讯问,皇子皇女俱先请至慈宁宫。”
皇帝中风,太后于公于私的重心已经不可避免地倾向朱常洛。
现在,仅凭魏岗供述,证明不了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清白。
如果朱常洛没有“天命应劫之主”这个印象,景阳宫事发之后皇长子又会是何种处境?
准太子也需要一个说法。
瞒不了皇帝多久,所以一定要先把真相查个明明白白,证据确凿。
刚去请见皇帝被拒绝回来的郑梦境满面寒霜:“万岁爷知道这事吗?”
陈矩直直地看向她。
眼下,她仍旧是皇贵妃。
也不能完全排除魏岗为了邀功自行其事、事发后见势不妙又攀咬的可能。
“皇贵妃娘娘,奴婢奉的是圣母皇太后懿旨,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我问你万岁爷知道此事吗?”郑梦境见他守规矩,反倒牵着朱常洵的手,声音更加尖利起来,“本宫要面见陛下!”
陈矩皱了皱眉,上前两步对着朱常洵行了礼:“殿下,公主,太后娘娘召见,请先随奴婢们去吧。”
“谁也不能抢走我儿!”郑梦境紧紧地抱住了朱常洵,表情有些发狂起来。
陈矩看她这模样,心里反倒更加确认她已料到些什么。
于是他凝视着郑梦境,庄肃地说道:“娘娘,陛下今日已召见阁臣、九卿、定国公,册立诏旨刚呈到司礼监,已奉旨批朱用印,过了今夜就要明发天下。奴婢既奉懿旨来此,娘娘当知晓是为了什么。皇长子殿下太子册封大典后,诸王册封礼挨次举行。娘娘,真要违抗太后懿旨,误了殿下吗?听说娘娘刚去了趟坤宁宫,陛下没有召见,娘娘也清楚是为什么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翊坤宫里没资格参与要事的人脸色一变,而郑梦境则是脸色煞白。
陈矩的话落在郑梦境耳中,自然另有一番解读。
什么事在先,什么事在后,郑梦境可并不清楚。
她只以为是被那小子和太后算计了。莫非此前太后遣慈宁宫奴婢看守那小子于慈庆宫,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现在景阳宫上下换了人,魏岗不见了,皇帝也不见她,陈矩却奉皇太后懿旨来说什么“讯问”。
更让郑梦境没想到的是,陛下竟召外臣降了诏旨,国本已定!
朱常洵虽然天真,眼下却也知道不好了。
“母妃……”
听着儿子的哭腔,郑梦境浑身发抖。
陈矩那句“误了殿下”,是她的软肋。
所有的一切,不都为了儿子吗?
一面是诸王册封礼,一面是被自己牵连……
“……常洵,你和妹妹先到皇祖母那边。”郑梦境挤出了笑容,“母妃没事的……”
陈矩默不作声地看着慈宁宫派过来的掌事将皇三子和皇七女接到慈宁宫中去。
案子要查,但又不能让皇帝在后面误以为是屈打成招,自然只能攻心。
论忠,他不肯做得太过。当时不帮皇长子联系外臣,如今巫蛊祸主,陈矩也是愤怒的。
论直,他在皇帝面前也能保无辜外臣,皇帝不比皇贵妃可敬可畏?
此刻太子已定,太后懿旨,贼奴指证,又岂能不查?
身后安静了下来,翊坤宫被彻底看守了起来。
陈矩再次行礼,攻心:“娘娘,魏岗事发,人赃俱获。奴婢既奉懿旨而来,盼娘娘或是一时糊涂。若真是他一人所为,又或是有娘娘身边奴婢胆大包天擅自行事,总需陛下能深信不疑才行。”
郑梦境刚刚眼睛微亮,翊坤宫掌事太监却率先跪了下来:“奴婢冤枉啊……”
陈矩心中微叹一口气。
这就是树倒猢狲散,也证明翊坤宫确实事涉其中。
人人都有侥幸之心,可牵连到这种事里,谁又能侥幸?
他有点同情皇帝,后面不知又会怎么面对这一切。
真该死啊……害得陛下得了风疾……
……
朱常洛先回了一趟慈庆宫。
之前撞破魏岗的事就是因为要搬家,如今要准备册立大典了,诸多需要朱常洛准备的事情最好在慈庆宫来做,比如熟悉大典礼仪。
而皇帝还不知能恢复得怎么样,如果状况不好,很可能太子册立大典后就要开始监国。
慈庆宫的太子东宫规格要尽快搭起来,朱常洛要的新内臣也都来了。
他对宫内其他人都不熟,王安之外,朱常洛只点了邹义的名字。
“奴婢叩见殿下,谢殿下还记得奴婢。”
邹义感动不已,当日虽然九死一生,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去神宫监扫了快三个月的地,没想到这么快又被皇长子捞了回来。
刚从王安那得知,皇帝已经下明旨册立东宫,这回是板上钉钉了。
邹义当然相信,要不然怎么能来到这里?
当日大胆举动,以后就是潜邸旧臣了。
“以后用心办事便好。”
朱常洛并没有对他先多说什么,而是对着田义说道:“劳烦田公公了。”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但吩咐臣便是。”
田义在皇帝和朱常洛面前的自称就不同了,这既源于他是内臣第一人,又因为他本身的性情。
陈矩在那边查案,准太子这边的事,自然是田义来操心。
朱常洛在慈庆宫的正殿里坐着,对陈矩露出哀戚表情:“父皇还……哎。我这边倒不用靡费,主要是书房。除了我来用,隔开的外间里王安和邹义要助我,也各需一个案桌。”
田义虽然奇怪殿下好像准备要两個伴读同处一室还坐着,但也不多问。
“殿下仁孝,臣记住了。”
“再有,两个伴读是不够的。”朱常洛又道,“还劳烦田公公帮我留心些,若内书堂再有好苗子,我还需要两个。得已经有一定学识功底了,品行要好。”
“臣会留心。”
等他告退,天已将黑。
“走吧,熟悉慈庆宫不忙,先去问安。”
朱常洛站了起来。
应接不暇的事搞了一整天,于情于理他要先去探望一下朱翊钧的康复情况。
看他从慈宁宫离开时心灰意冷的低沉模样,朱常洛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一个中风之中的皇帝……天知道他内心会猜疑到什么程度。
何况又接连发生他“爱妃遇害”这种事?
没错,也许朱翊钧真会这么认为。
梃击案最终都能不了了之,至少并未动摇她皇贵妃的位份。
不知陈矩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慈庆宫中,陈矩已经到了李太后面前回报。
“翊坤宫掌事已经招了。寻常往外通传宫中消息,俱是他那个在宝和六店做司房的干儿子与郑府联络,他供认了是郑府幕僚莫宗勉谋划诸事。皇长子被圈禁之流言,也是他们漏泄出去。”
“证据呢?”李太后紧紧捏住佛珠。
“口口相传,眼下只有翊坤宫几个奴婢供状。”陈矩如实说道,“皇贵妃身份尊贵,奴婢不能造次。”
“那些邪物从何而来?”
“魏岗置宅于外,养了个干儿子。那邪物是他干儿子孝敬入宫的,魏岗以为是寻常吃用之物。他此前说是被陷害,不得已而为之,奴婢本不信,但翊坤宫供状里倒言明了此节。”
“入宫之时也没查?”李太后盯着陈矩。
“奴婢已查得当日当值奴婢,拿下了。”
李太后生着闷气,却知道这无济于事。
在宫里当差了许多年的熟面孔,哪里会细细去查?
如今就算处置几个奴婢,最终线索却是景阳宫掌事自己所为。
他说是被陷害就是被陷害?
还好陈矩去后攻心之下,至少有了几份供状,却仍不能证明是郑氏谋划,兴许便是她身边奴婢自行其事、如今又妄图攀咬脱死罪呢?
“这么说,要查得明证,就要动宫外,动郑府?”
“奴婢也这么想。魏岗的干儿子,宝和店的司房,那个叫莫宗勉的幕僚。现在,他们应该不知道宫中已有变。”
需要李太后做决定了。
绕过皇帝直接对郑府动手?就算事后有了明确证据,仍是对君权的亵渎。
不取得直接证据……又已经围过翊坤宫,把皇三子和皇七女都接了过来。
李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去吧!”
江山社稷为重,应劫……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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