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靖虏卫。
北风卷地百草折,这一年降水量很少,天气冷得很早。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汉人,我们的祖先是元末的降卒,汉人叫我们土达。
我的伯父手里保留着祖先传下来的元代行帅府印,相传我们是元代后族的苗裔,进入新朝,祖先不得不改了汉姓,姓凤。
开始,是草原上来了客人。
那天是初一,屯堡里有集市,我同妹妹一早就去了赶集,我爱汉家的刺绣,也爱汉家的华章,对比起来,我们的族裔是多么的寒碜、蒙昧,女孩儿永远是大丫、二丫,比家中的牛羊好不到哪里去。
我自认为既是土人,又是明人,书汉字,穿汉衣,给自己起了汉名叫香兰,给妹妹起名叫香草。香草美人,兰之漪漪,代表着君子的操守。
我和妹妹如愿以偿在集市上买到了丝线,摆摊的大娘甚至让我们看了一眼南边人顶时兴的苏绣小件。
回到家里,帮我们做杂活的李婶说,伯父的大帐里正在举行宴会,父亲凤四今晚就去那里赴宴了。
伯父是卫所的千户,他在大帐里宴请朝廷派来的命官?
不,是北方草原来的客人,李婶说。
北方草原?我心中困惑,决定去伯父那里瞧瞧,我的母亲早逝,平时都是我在管家,我自己能作自己的主。
红珠是大伯帐下亲兵的女儿,她是我的小伙伴,她悄悄告诉我,大伯被鞑靼太师册封为招贤王。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家世袭卫所千户已经很多年,伯父是何时与鞑靼暗通款曲的?
我充满担忧地朝帐里望着,大帐里坐在上宾位置的鞑靼使者,是个浓髭鹰眼的中年男子,头发两侧各自梳着两条辫子垂在耳边,打扮的一点也不华丽,神色却甚为倨傲。
席间安排着各种歌舞杂耍表演,这使者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偶尔用眼睛略扫一扫,来昭示他的高高在上。
我听说北元退居漠北之后,掌权的已经不再是黄金家族的苗裔,而是黄金家族以前的奴仆,这样算来,我们族中甚至与他们攀不上远亲。
鞑靼国小力微,据说粮食都不能自给,他们能赏赐我们土达族人甚么呢?
红珠似乎看出来我的惊讶,领着我去马厩,鞑靼使者带来的礼物,是两匹骏马。
我几乎仰头笑出声,两匹骏马,我们屯堡就是给卫所养马的,草原上漫山遍野都是马,伯父冒险接受鞑靼太师的空头册封,只得到两匹骏马赏赐,他为甚么不去要些金银财宝,族中也能卖了换针线布匹度日。
我心里乱极了,守在大帐旁边,等我父亲出来,父亲从来都告诉自己是明人,又当着靖虏卫指挥佥事,不是我们草原上的大老粗,他肯定有着自己的主意。
不想那日我父亲被灌醉了,伯父定要留他在帐中休息,我说服不了伯父,只能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来接父亲。
我当时年纪还很轻,不太懂得利害,父亲被留在大帐,是我们落入万劫不复境地的第一步。
辗转反侧了整夜,次日一大早,我又去伯父大帐接父亲。
这一次,我没有被允许接近大帐,我又急又气,又不能一个人离开,只急得六神无主。
上午不知哪个衙门的官差来到我们草原,他们说是缉盗,其实大约是来要些好处费,这些年伯父一直在接纳没有户籍的流民来放牧,衙门不会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伯父客客气气请官差进帐,中午却突然砍了他们的头,我疑心这都是鞑靼使者唆使的,等来等去,等到的是伯父竖起了招贤王的旗帜,反了。
伯父天生是个当首领的料,他骑着马四处动员,凡是他马蹄所到之处,就会宣讲“我们的故土辽阔丰美,草原上流淌着蜂蜜一般的河流。”土人听了他的话,都无限神往。
他只要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回大漠。”就有土达汉子誓死相随,短短数日,竟然纠集了万余众土人。
他们都疯了。
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伯父已经占了靖虏屯堡,反迹昭然,官兵在县里集结,派靖虏卫孙参将剿灭土达凤三凤四之乱。
我的父亲是凤四,他不可能与伯父凤三撇清关系,他与我从来都是明人,此刻被裹挟着当了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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