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侵入骨,王恒那日沧浪亭集会衣衫单薄染了风寒,虽说日日正常上学,咳嗽一直不停。
书院里教授书法的叶先生祖传的医道,三舍学子,一般头痛脑热都请他诊治,叶先生开了方,抓了几付药吃总不见疗效,叶先生道久咳必然伤肺,倒不如试试百草梨膏糖,左右甜丝丝的吃不坏。
买梨膏糖的差事,当仁不让落在王才身上。
王才对苏州城还很不熟悉,叶先生指点他穿过几条街,马医科巷里就有,因王恒咳嗽得久了,要问店家要药力重些的肉桂梨膏糖方好。
王才一一应了,揣上家中带出来的竹篮子,他年轻脚力尚可,先走到元妙观,穿进嘉余坊,问了个讯,小半个时辰就找着了马医科巷。
巷子深处似乎是一处废园,墙脊坍塌了不少,依稀可见里面种了些草药花卉,废园尽头露出一个小小的门脸,挂着个绸布幌子,百草梨膏糖,看来,这里就是叶先生说的铺子了。
此时已是午后申时,日头偏西,百草梨膏糖铺子排门还没上,推门却是不开,看样子是门栓从里面插住了。
王才一通敲门,生怕白跑一趟,还喊开了:“店家,店家。”
好半天,门开才了,露出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的脸,薄胎瓷般光洁的好肤色,眼睛灵动得很,左颊生了个梨窝,露出浅浅笑意:“客官,请进来挑货,咱们这些梨膏糖都是自己家草药熬的,货真价实。”
王才不意蓬门小店有这样温柔标致的妹子,特为掸一掸身上灰尘,方才抬脚进门。
“姑娘怎么称呼?我听人介绍来买百草梨膏糖。”王才道。
小姑娘柔声道:“我爹开的店,他侍弄草药,店里都是我在看着,街坊们叫我施小妹。”
铺面极狭小,货品却是不少,木排柜子叠得高高得,施小妹指着糖罐子一件一件介绍说:“这是川贝梨膏糖,这是杏仁梨膏糖,这是茯苓口味的,咱们铺子里也有花生糖,粽子糖这样的,味道也挺不错的。”
王才道:“病人咳了很久,大夫关照要药力重些的肉桂梨膏糖。”
刹那之间,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是施小妹小小的个头,相对柜子太高耸了点,稍不留神手碰倒了一罐糖。
王才急忙帮着捡了起来,幸而罐子没打破,此时糖粉难得,价格极其高昂,摔坏了未免可惜。
“肉桂口味的,咱们店里做得好,可巧卖断货了,小哥不妨先拿一盒川贝的吃起来,甜丝丝的润润肺,过得一日,明儿还是这个时辰,小哥再来取肉桂的,糖都是自家草药熬的,开个夜工,断误不了事。”施小妹娓娓道。
王才同施小妹讲好价钿两百文一小盒,买了一盒川贝梨膏糖回去。
王恒下学尝了一块,滋味确实不错,他们日日在膳堂吃饭,比之原先王宅的生活清苦了许多,偶尔吃一次糖都觉得莫大的享受。
次日午后,王才提着竹篮又要出门,跟王恒说道一声:“我去马医科巷取药了。”
王恒奇道:“昨日不是吃到梨膏糖了,怎么又去取?”
“叶先生说的,要肉桂口味的药力重一点,药效才好,跟店家说好了的,他们今儿做好了再去取。”王才想起施小妹笑起来酒窝一现,心里不禁有些期盼,面上不禁露出笑容。
王恒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不对劲。
王才再次来到马医科巷梨膏糖店,刚刚靠近废园,就见施小妹立在店招旁边,红衣窄袖,明丽无双,远远看见自己点点头,王才心道莫不是她特为等在那里,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施小妹笑语盈盈,道:“小哥真是信人,我估摸着你快要到了,在巷子口张望张望。”她从店堂里搬过一个矮几,请王才坐一坐。
王才本就不着急,便定心坐下来,施小妹回转内屋,片刻后双手奉着骨瓷杯子给王才,道:“店里也沏不出像样的茶水,将就解解渴吧。”
王才喝一口,却是蜜糖水,甘甜醇厚,回味无穷,连呼好滋味。
店堂中央放着一只紫铜锅,擦得锃亮,施小妹一边用把银刀分割糖块,一边笑道:“新做起来的,还没包好,小哥略坐一坐,咱们说说话吧。”
王才自然没有意见,施小妹却是很健谈,问道:“小哥这是给家里谁买的,咳嗽有多久了?”
王才道:“我七兄,咳了有半个多月,吃了许多药,总不能根除。”
“七兄,是你哥哥?”
“哦不,是族兄。”王才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是乡里人,我爹是王三老爷的跟班,我从小做公子爷的跟班,因我们到紫阳书院念书,七兄为抬我身份,跟我同族兄弟相称。”
这句话,他憋了许久,书院中无人能说,不知为甚么竟对施小妹和盘托出。
施小妹神态自若,道:“听巷子里说书先生讲的,本朝太祖爷爷,小时候穷得没饭吃,做过长工,当过小和尚,说书先生说这叫英雄无问出处。”
王才暗道果然是城里人会说话,连个卖糖的小姑娘都引经据典的。幸亏自己也开始念书了,不然岂不是连个小娘鱼也比不过。
施小妹瞧一眼小才,又道:“小哥原来是紫阳书院的学生啊,怪道通体的气度,怎么说来着,浑身的书卷气,你们家公子爷肯定是个书香门第的富贵公子。”
王才郝然,道:“书香门第还算是,富贵两个字怎么也称不上,也就是跟施姑娘说说,咱们两个日日为钱发愁,怕超过了用度,后手不继。我爹是个光吃饭不拿工钱的长随,只因为王三老爷太穷,可三老爷向来看承我们还好,也不好辞了去。”
施小妹“扑哧”笑出了声。
如此这般,等施小妹切好糖给王才用红纸包好,王氏二抠的各种家长里短,被问得一清二楚。
施小妹知王才手头不宽裕,定要给他减了十文钱,叮嘱他道:“我与小才哥一见如故,便是不买糖,也来店里坐坐,让我也沾一点斯文气息。”
王才急忙称是,起身拎着糖盒告辞。
退出店门时,见店招下巷子里的石板路旁摆着一只破旧的石香炉,似乎是昨日未曾见到的,模样古拙,跟一般寺庙的香炉有些不太一样,便多瞥了一眼。
施小妹见状,笑道:“后头园子里理出来的破烂,白放着无用,搁在屋檐底下积些雨水。”
王才不以为意,便告辞归去。
许是梨膏糖药力得用,又或者初冬小阳春天气回暖,王恒的咳嗽渐渐止住。
发现小才不经意间对城中大街小巷熟络之极,又常常拎回来一些花生糖粽子糖,看着他走街串巷,王恒联想到一句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不觉莞尔。
小才面部表情时而神神叨叨,时而贼忒兮兮,不知在下一盘甚么大棋,悄悄翻看他的话本稿子,竟然出现了一个女角,红衣姝丽,娇波流慧。
将将过了半个多月,一日见小才垂头丧气归来,一言不发,倒头就睡,次日再不外出,只专心读书写字。
王恒看着心里闷闷的难受,等他开口道个原委,必要好好开解他,不想小才生生忍住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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