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藏白虎云藏寺,池上老梅枝。洞庭归兴,香柑红树,鲈鲙银丝。
白家池馆,吴宫花草,可似当时。最怜人处,啼乌夜月,犹怨西施。
这一首元人张小山作的小令《人月圆吴门怀古》,说得是苏州风物,太湖洞庭之美。
苏州府风物雄丽为东南冠,又且文教昌盛,书院林立。
其中有个紫阳书院,位于姑苏城内北宋范文正公所创立的苏州府学旧址。
元末张士诚乱时,废为僧舍,太祖立国之后,书院为世家大族袁氏所有,恢复了一些旧制,开办私学。
万历朝初年江陵张相公当国,毁天下书院,禁止讲学,紫阳书院再次废弃。
如今,苏州申相公当国,政令松弛,紫阳书院便再次办学,规模很小,只为造福桑梓。
首辅苏州申相公和次辅太仓王相公的同年袁大业退职还乡优游林下,袁氏族长便命他出任山长。
袁山长学问虽好,人却懒散,一旬一点卯已是勉为其难,书院诸般事务,皆由几个院长做主。
紫阳书院沿袭宋代三舍制,按学问程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次辅太仓王相公的堂侄,兰溪县微末小官王三老爷的儿子王恒,因在家乡无人教导读书,听从伯父王相公的安排入书院听讲,一边等候国子监荫生的名额。
他初入紫阳书院,被编入外舍学习。八月末护送王恒前来报名的两名家仆,因书院中无事,已经打发他们回太仓王衙前。
紫阳书院招收的学生以高门大户为主,行事颇有奢靡之风,袁公崇尚质朴,凡事倡议亲力亲为,自己不带仆役住进书院,鼓励学生也不带伴当,书院中亦配备斋夫、杂役供学子使唤,故而王才空闲了下来。
助教李秀才,是追随袁山长的弟子,他家境贫寒,办了个蒙学班补贴家用,收了几个附近的小孩子启蒙,并不算书院的学生,只是借书院的地方上课。
王恒见小才闲着没事,便游说他去李秀才的班上学习。王才见班里别的孩子都比他小几岁,本来是不大乐意,好一番思量,也觉得机会难得,哪顾得上害臊,便高高兴兴去念书了。
既到了书院,王恒便写了封家书寄到兰溪给爹娘报个平安,过一个旬日,收到家中回信,他爹倒用了几分责备的口气,嗔怪他不在王衙前好好服侍伯父伯母,去府城读个劳什子书院,白费银钱。
可笑的是,他爹也知道书院要使银子,却一两银子都不曾寄来。
临去苏州府城时大伯母朱夫人赠银二百两,大兄辰玉公子赠银五十两,交掉一年的束脩还剩一百多两,原以为维持一二年的用度是绰绰有余的,他在王衙前居住时一两的月钱还有结余,谁承想书院中同窗无不花销巨大,就比如他从乡间带了新裁的四季衣衫,可书院还得统一重新置办几套,价钿自然不菲。
紫阳书院并不以科举为唯一目标,集会结社极其活跃,都由书院聘请吴中名家,学生必要加入一二个社才像样。
王恒不大会作诗,听说书院请了著名诗人文重光指点,本想加入诗社,奈何诗社每个月要缴三两银子做诗会的经费。
还有楹联社,亦是王恒比较有兴趣的,谁知楹联社集会更多,经费还要多一两。
琴社须要一定基础,弓道社不收外舍生,剩下的,只有蹴鞠社,报了名出五百文钱领了两双蹴鞠靴子就上场了。
荷包干瘪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王恒每日心惊胆战,颇以为苦。
由此可见,如果立意科举,就算他资质尚可,以家资来说,也是万万读不起的。
开学一二个月,朱夫人遣人送过一次衣物糕点,从亲戚情谊来说,已经很过得去了,倘或银钱不凑手,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因此王恒决意必定要省俭些。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在斋舍中高谈阔论的是王才,他对紫阳书院得出这个一个评价。
“紫阳英秀,王氏二抠。”王恒掩面道。
“七兄,明儿楚公子在沧浪亭招饮,我反正是不去的,左右我也不是你们外舍的学生。”王才自去了蒙学班读书,书院中人都闻说他是王恒族弟,兄弟叔侄相伴进城读书那是常有的事,王恒遂与他兄弟相称。
楚公子是苏州府附郭长洲县官宦子弟,年纪略比王恒长几岁,父亲外放做官,母亲跟着去伺候,他一人在祖宅同叔父婶婶过活,少了人管束,每日家追鸡撵狗,好不令人生厌。他父亲特特叫他一定要进书院念书,教他多一重管束。
楚公子手面豪阔,开学不到两个月,倒已经作了三四回东。
王恒摇头道:“先前已经推脱过一次,楚公子再三邀约,实在不好推辞,沧浪亭离书院也近,我去见识一回。”
王才道:“楚公子人不讨厌,漫天撒钱没坏心眼,可恶的是围着他转的几个帮闲,从没见过这样嘴碎势利的读书人。”
前一个旬休,楚公子邀请外舍同窗登虎丘开赏菊会,他知王氏兄弟同来书院,便也请王才一起参加。
赏菊云云只是个由头,楚家家仆清早便将桌椅餐盘带上山来,炉灶砌于千人石旁,待书院诸生中午前来,先上几盘壳如盘大的湖蟹,佐餐有肥腊鸭,醉蚶,鸭汁白菜,暴腌黄鱼鲞等,配上十年醇的绍酒,酒喝得薄熏,便开始做小酸诗。
王恒与小才不大会做诗,溜去山林间散步,彼时秋叶胜春花,野生枸杞殷红可爱,俩人见之欣喜,竟采了两大布兜。
楚公子的跟屁虫杨大郎眼尖,也不知怎么认定了他俩是软柿子,次日又借机去王恒斋室,见斋室朝南的一个小小露台上晒着一竹匾的枸杞,顿时心下鄙夷,果然是乡间小农做派。
等他们回到千人石上,听同窗们说刚刚来过一个奇人,头戴草笠,身穿短打布衫,席中并无人与他相识,却上前来拱手道:“我也爱这持螯对菊花,敬陪末座可行?”
众生皆错愕不已,楚公子何等豪爽的人物,便欣然邀他入座。
问他姓名,仙乡,都不回答,酒足饭饱后,突然飞身一跃,没入山林之中。
这等异人,竟没有亲眼得见,俩人心下怅然。
过了一二日,外舍同窗间流传出一句话“紫阳英秀,王氏二抠”,一连几日书院里素不相识的人见了他们,均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似乎在说:“哦,这就是王氏二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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