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迎宾馆北苑的庭园优美,黄鹤道人又恢复以往的习惯,日日在假山石上打坐吐纳。这一日他在山石上冥思已久,忽然听到身畔传来嬉笑声,睁眼见是一个三旬上下儒生打扮的男子,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并排坐着,各自拿着笔,好像,是在画画。
黄鹤好奇地走过去,见儒生打扮的男子,画得正是他黄鹤,不但面貌栩栩如生,精气神也十分吻合,再见那少年画得也是他黄鹤,笔墨用得很简略,寥寥几笔竟也非常神似,不禁笑出了声。
那少年见状,将手中画纸放到黄鹤手里,笑道:“小仙长,这画儿送给你了。”
黄鹤不知所措,儒生打扮的男子数落少年道:“穆儿,你的画儿也能见人。小仙长日日勤修,怕是不认识我们父子,我们父子住在西苑,同小仙长已经作了一个多月邻居了。”
“我父亲是苏州名家沈南坡,豫章王礼聘来画《九美图》的。”少年插嘴道。
“《九美图》是甚么东西?”黄鹤完全不理解。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少年见黄鹤一脸茫然,解释道:“豫章王要送九个天香国色的美人给当今皇上,可不得高明的画师精心描摹好美人真容图,才能让皇上能挑选一下,哪几个当娘娘,要是被庸手画坏了,就埋没了美人。”
黄鹤头皮一紧,感到难以置信。他在迎宾馆北苑住了一月余,也曾听到一星半点小侍女们的闲话,豫章城里这位礼贤下士的王爷,论起辈分来,是帝都皇帝老爷的堂兄。
做哥哥的,一口气给弟弟献九个美人。
青阳师叔讲今上荒淫无道,宠信奸佞,所以才要清君侧,豫章王送九个美人给皇帝,岂不是让皇帝当纣王幽王这样的昏君。
在黄鹤听到过的有限几个故事中,进献美人,从而产生苏妲己、褒姒这样的人物,结局往往都是不太美妙的。
见黄鹤呆呆发愣,画师父子自回了住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黄鹤经常在园内看见画师父子,他们有时画亭台楼阁,有时画珍禽异兽。
渐渐,黄鹤同少年熟了起来。听少年说进献美人的事,要缓一缓,所以他父亲空了下来,父子二人颇有些无所事事。
黄鹤猛然发现已经数日没有见过青阳道长了,他想把心中疑窦告诉大师兄。
大师兄自从进了迎宾馆,成天围着北苑的侍女们大献殷勤,对师兄弟们有些爱答不理。
听黄鹤絮絮叨叨说青阳师叔已经多日不见,也未曾给他们六人作好安排,没待他说完,大师兄嗤笑着打断道:“办大事要沉得住气,青阳师叔自然是去给王爷护法了。”
黄鹤待要再说,大师兄懒洋洋道:“师弟莫要忧心忡忡,食有鱼,行有车,有堂皇美舍居住,还怕贵人用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来害咱们。”
黄鹤见大师兄说得如此笃定,只得躬身告退。
又过了几日,迎宾馆内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
听闻豫章王前阵子已经提前发兵,率舟师东下,略九江,破南康,攻取安庆,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南京。
侍女们说豫章王已经在安庆立了年号,分封了左右丞相,青阳道长已经被封为护国天师,只等攻克了南京,王爷就要登基称帝。
黄鹤听了大惊失色,下山前真人让他们听青阳道长号令,辅佐豫章王铲除妖孽,清君之侧,怎么这会子豫章王自己要称帝了,这,不成了谋反?
黄鹤胸腔中一颗心“砰砰”乱跳,冲进大师兄客舍,不料舍中空无一人,问了侍者,说是道长午后外出还没有归来。
再去寻到其他师兄弟,他们正在一处射覆取乐,无人理会黄鹤。
黄鹤见总无可说话之人,只得回到自己的客舍。将山上带出来的物件归整归整,理出一个包袱,余者豫章王赐予的法器衣物,一概不取。
这一日等到天黑,也不见大师兄回来。
出城的时辰早已过了,只得再住一宿,过了今夜再说。
当夜黄鹤全无睡意,只和衣躺着,脑子里乱腾腾的,极想有个人能同他分说分说。
四更天时,南窗映出一丝丝红光,紧接着越来越亮,渐渐红光冲天起来。
那是豫章王府的方向,黄鹤步出庭外,望见王府的楼阁燃起熊熊烈火,定然事出有异,黄鹤的背脊开始冒出冷汗。
转瞬间,迎宾园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马嘶,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兵器出击的呯呯作响。
黄鹤意识到不能呆立着,三步两步奔到大师兄客舍,大师兄仍然不在。
一转眼的功夫,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来到北苑墙角,火把灯笼照得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外面有军汉擂鼓大喊:“神武将军平叛,逆王已经伏诛,捉拿逆党归案,带路者重重有赏。”
黄鹤慌不择路,在太湖石旁被藤蔓绊了一跤,一时动弹不得,只得伏在太湖石下的阴影里。
这时一队军汉已经冲进了北苑,一径朝客舍杀来。
闹出这么大动静,另外几个师兄弟当然也惊醒了,一个个出屋来瞧瞧。
那为首的军汉喝到:“妖道,逆王已经伏诛,神武将军令将尔等格杀勿论。”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没听懂军汉在说些甚么,四师兄倒有几分胆色,冷笑道:“哪个是妖道,道爷我是七星真仙。”
那军汉不欲与他们多啰嗦,挥刀便砍。
四师兄强自镇定,喊道:“列阵。”
人数虽然少了三个,七星真仙阵还能勉强列得出阵势,纵然只能发挥得出六七成的威力,抵挡一阵子也好,挨得一时,或许就有了转机,能有逃生的机会了。
只是这飘飘欲仙的阵法,数把青锋宝剑,在这军汉身上竟不起丝毫作用,军汉手起刀落,没有丝毫花巧,却一刀毙命。片刻之间,四个师兄弟竟然都倒地身亡了。
黄鹤看得分明,心里忘记害怕,一个劲儿地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七星真仙阵,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青阳道长教他们心法步法,他那时就有疑虑,怎么青阳道长教的,全都只要姿势好看,况且典籍所载,练成七星真仙阵的人寥寥无几,偏偏他们造化这么大,仅仅用了七天就练成了。难道说,他们根本没练成。
不对,不对,那日元阳真人检校,明明将真人困在阵中无法反击,威力之大,真人也亲口赞许。
黄鹤更想到一层,整个天都宗的功法,也许都如这七星真仙阵一般,华而不实,夜郎自大。
想到这里,不觉心灰了一大半。
客舍前慢慢又恢复了安静,军汉们举着火把去了别处,黑夜依然笼罩着这里。
血腥味不时钻进黄鹤的鼻孔里,让他惊惧,同时提醒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至少,要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地。
否则,明天被发现了,他的下场不会比这些师兄弟们好。
黄鹤倒在泥地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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