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下里商议下来的结果,是由年轻好事的六员外诸葛岘自告奋勇带着四名庄丁,陪同魏先生一众人连夜去尼庵。
诸葛伯均身体孱弱,不宜夜行,众人皆劝他不用亲自前去,他便支派府上的一位管家娘子同行,这位湘妈妈五十上下,举止很得体,说话极爽利,人也颇康健,魏先生觉得有一位年长妇人在场,对于他们一行人顺利去尼庵见到张大姑娘有帮助,便欣然同意她加入队伍。
一干人盘桓在翠屏山道上时,夜幕完全垂了下来,周遭一片青黑。
两名庄丁各持了一盏油灯打前阵,脚下依稀还辨认得出道来,湘妈妈手里提了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也不知用的什么照明,倒比那两盏油灯亮许多,魏先生知是他诸葛家秘而不宣的法门,也不多问。
王才抖擞了一下精神,双手交叉托住肘子,道:“山里的夜晚还是挺冷的,我还是头一遭夜里爬山路,怪有趣的。”
王恒道:“可不是,又紧张又兴奋的感觉,觉得谜面快要解开了。”
诸葛岘笑道:“小才哥,你再走动一会子,身体活动开了,就不冷了。倒是你们得留神脚下,虽说山路上石阶凿得还不错,你们城里人却不比咱们乡下人走的夜路多,得悠着点。”
王才知他是好意,果然落脚都仔细一些。
方才翻过了个陡坡,诸葛岘叫道:“大家仔细了,前方有个大水潭。”
七八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横亘在大水潭中,连成一条石板路,跨过这些大石头,才又是上山的石阶。
行到此处,丝毫不见午后一场大雨的痕迹,青石板上干板得很,既无水迹,也无泥污。
依稀看得到潺潺的流水仅仅没过青石的一半不到,众人抬脚各自跨了过去。
山路崎岖,爬山比较累人,尤其是诸葛岘口中的三个城里人。
新鲜劲一过,王才简直累坏了。
“这翠屏山,有多高啊?”王才喘着气,他见诸葛岘他们几个神情自若,就连年纪最大的湘妈妈也是行走如常,便不好开口抱怨。
诸葛岘闻弦歌而知雅意,安慰道:“小才哥,忍一忍便到了,这翠屏庵本就在半山腰,不用爬山顶的。”
王才三人均是大喜,王恒的体力和小才差不多,早就直喘粗气了,因众人都是来帮他的,故而勉勉强强硬撑着。
便是魏先生稍稍年长身材高大些个,常年只是拿笔杆子,手脚也无甚气力,这一番爬坡几乎耗尽力气。
魏先生闻言精神大振,操着太仓乡谈对两名弟子道:“豪臊豪臊。”众人勉力朝前。
略略再前行几许,点点如豆的灯火在山岩间浮现,若有若无的佛香散入一众人的口鼻。
“就是这里了。”湘妈妈道。
黑黝黝的山门矗立在山岗上,秋夜的冷风吹来,枯叶落地的飒飒声,无限寂寥。
湘妈妈走上台阶,连扣数下门环。
想是山里的修行人睡得早,湘妈妈又朝庵堂里喊了好几下,山门里才有了点动静,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接着门缝里亮起了昏黄的火光。
“是谁呀?”门内响起了苍老含糊的声音。
“山下高隆村的诸葛家,求见静虚当家的。”
咯吱一声,山门启开一条缝隙,一个佛婆模样的人探出半张脸,狐疑地望着一行人。
湘妈妈上前一步,道:“阿李,我是诸葛家的阿湘啊。”
她指一指诸葛岘,道:“我家六老爷求见静虚当家的,有要事相商。”
“哦,是阿湘。”佛婆见是熟客,表情放松了许多,把山门打开请一众人进去。
因是尼庵,又且是夜晚,湘妈妈同诸葛岘低语一番,诸葛岘吩咐四名庄丁只在山门守着。
“诸葛员外,你们,请到这里略坐一坐,”老佛婆将他们让到知客堂,又与他们倒了一盏清茶,然后转身去回禀静虚师太。
陶具虽然粗粝,茶水于行人来说却极受用。
魏先生淡淡扫视屋内,陈设简朴素洁,壁上挂着一幅鱼篮观音像,墨迹淋漓,飘然出尘。
看来,像是一个清修的地方。
半晌,佛婆跟在一位淄衣老尼身后回来,湘妈妈站起身福了福,道:“叨扰了,静虚当家的,我家六老爷有要事同你说。”
那老尼见是诸葛岘这个小孩儿,心中疑惑,不禁侧脸细瞧了好久。“诸葛施主,夤夜来访,有何见教?”
诸葛岘躬身施礼,故作老成道:“师太,本不该夜里造访,多有得罪了,还要请庵里修行的张大姑娘出来一趟,有要紧的事体找她。”
“张大姑娘。”静虚老尼蹙了蹙眉,欲言又止,顿了顿,吩咐佛婆道:“请她来一趟吧。”
这一等,良久也没有等来张大姑娘。
老佛婆前来回话:“张大姑娘已经安置了,她这一向天冷气燥,身子便有些不爽利,请几位施主过些日子再来吧。”
诸葛岘便将魏先生三人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三位都是县衙派来的,因与县里一桩要案有些牵连,请张大姑娘务必出来问话。”
静虚师太大吃一惊,手中茶盏险些掉落蒲团。
翠屏庵虽说是山中苦修之处,也受俗世供养,自然不会完全不通俗务。
有道是灭门的知县,她晓得其中轻重厉害,站起身与众人道:“施主稍待,老尼前去唤张大姑娘前来。”
过了一阵,行走的步履声传来,两个稍沉重的脚步声,止步于知客堂外,另一个轻盈的声音推开木门。
进来的是个灵秀的少女,她一袭淄衣,低头默然端坐蒲团。
魏先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张大姑娘,我来问你,上个月八月十六下午,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年轻书生,身着湖蓝绸衫,当时他应该就在贵府上。”
少女抬起头,默然良久,而后辞色清冷道:“说起来,有这么回事,那日我回家祭拜先祖,遇见一名书生迷路,好似他就着湖蓝衣衫。”
一干人都吁了口气,果然有干连。
魏先生追问道:“那书生,你可瞧见他去哪里了?”
少女目露冰霜之色,道:“八月十六傍晚,我自家中老宅回转庵里,见那书生跟在我身后,只道书生迷路了,也不知晓他意欲何往。那日忽降暴雨,上山坡的大水潭水流湍急,我在前头听那书生发出惊呼,转身只见他一脚踏空被水流冲走了。“
“啊。”众人皆是讶然。
王才向来有正义感,道:“你这女郎心肠这般硬,一个大活人掉水里,你不敢去救人,也该喊村里庄丁来救,或是告了静虚师太安排人手,竟没事人一样跑了。”
少女露出一丝讥讽之意,道:“我在村子里,不过是像囚徒一般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来救人之力。”她眉目一扫诸葛岘,不尽的疏离之意。
诸葛岘齿岁尚小,还在懵懂之间,魏先生冷眼旁观,只暗暗记住。
“你。”小才一时口拙,竟无言以对。
少女容色冷淡,敛衽为礼,径自告退了。
这样冷心冷肺的人,怕是大家都没怎么见过,魏先生同众人交换了一下意见,张大姑娘的话如果属实,便没有再追问的必要了,于是向静虚师太告辞出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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