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城的老城区,两排有些年头的二层建筑矗立在狭长的街边两侧,左边这栋楼底层琳琅满目的店铺中,有一家名叫“渝城小面”的面馆。
此时已经到了正午,陈今柯方才在附近停了车,徒步走过来,闻着从这家面馆后厨飘来的麻辣香气,他顿觉饥肠辘辘,抬头看了看面馆招牌,便决定在这里应付肚子,也算照顾一下老乡的生意。
陈今柯在面馆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拿着小记事本迎了过来,她圆滚滚的脸上堆满了笑意:“靓仔,吃点什么?”
“来碗面,中份。”
“靓仔,我们这里的面有中份,大份和超大份,你确定只要中份?”
“……大份,谢谢。”
“好的靓仔,你要什么臊子?我们这儿的招牌是牛肉面。”
“我不吃牛肉。”
陈今柯笑了笑:“杂酱就行,多放点辣子油,越辣越好。”
中年女人用笔记下,同时又打量了一番陈今柯,笑呵呵的,转身去到内堂。
陈今柯等着上餐的同时,他望向不远处的斜对面,隔了两个店铺的位置,二楼是一家侦探社,窗户上还贴着“汉云侦探社”等几个大字,只不过被打乱了顺序,多看一会儿,还能瞧见一个瘦削身影的年轻女人在窗户边出没,但陈今柯并没有瞧见自己要找的人。
陈今柯嘴角轻勾,暗道:“估计老叶又出去忙活了。”
“待会儿去调戏一下他妹妹。”
不多时,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份杂酱面走了过来,她笑呵呵道:“靓仔,大份杂酱面,特辣,你慢用。”
看着被红色辣子油包裹的杂酱面,陈今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抽了一双筷子,挑起一卷面条,嗦了一大口,堪堪三秒后,他脸色陡然一变。
“老板,冒昧问一下,你真是渝城人吗?”陈今柯表情有点复杂。
中年胖女人用地道的渝城话回道:“肯定卅。”
“……那炒臊子和煮面的师傅也是渝城的?”
“我们两口子都是渝城的!”
胖女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她又问道:“靓仔,你是哪儿不满意咩?”
陈今柯笑了笑:“没什么。”
“要得,你慢用。”
陈今柯盯着碗里只有红乎乎辣子油,却没有一点辣味的杂酱面,陷入了深思。
几分钟后,陈今柯吃了面,那胖女人去附近网吧送餐了,他便拿着面钱去到内堂后厨,隔着玻璃窗,陈今柯看了看脑袋大、脖子粗的中年光头壮汉,他一边把钱放到窗口,一边笑着问道:“大哥,听说你是渝城人?”
中年光头一边煮面,一边咧嘴笑道:“那必须~滴!大兄弟,你也是渝城那旮沓的?”
听着对方的一股东北大碴子味,陈今柯嘴角微微抽动两下。
离开了面馆,陈今柯站在街边抽了根烟,烟雾缭绕的同时,他也观察着四周,这儿的环境嘈杂喧嚣,卫生不太好,随地可见的垃圾,地下排水渠也变成了污水沟,在炎热的夏天,总是飘来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放眼望去,似乎这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陈今柯感慨着老叶年轻时真他娘的不容易,抽完烟,他便去到了对面那栋楼。
沿着逼仄的阶梯上到二楼,陈今柯推开挂着土味业务海报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并不算大的空间,还被挂帘分成了两部分,可以瞧见的是外面的区域,一眼廉价老旧的沙发桌椅,但摆放整齐,屋内也算得上干净,陈今柯知道这肯定不是老叶那个糙老爷们的功劳。
瞧见有人推门而入,目光不住打量着这里,叶小樱有些呆愣,有些不知所措。
陈今柯笑着看向十五六岁的少女:“接活吗?”
“我想委托叶大侦探帮忙找个人!”
陈今柯帅气的脸庞,亲和的笑容,儒雅的气质,让叶小樱的紧张感少了一些。
她开口道:“可以的,先生。”
“您先请坐,我给我哥打个电话。”
说完,叶小樱给陈今柯接了一纸杯矿泉水,又跑到靠窗的办公桌前,拿起座机电话,给她哥拨过去,但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叶小樱脸上带着浓浓的焦急之色,陈今柯坐在旧沙发上喝完了水,笑着轻松安慰道:“不着急,我不会跑的,再续一杯,谢谢。”
“啊?哦,好的。”
叶小樱局促紧张地回应着,然后给陈今柯又接了一纸杯矿泉水。
陈今柯一边喝着水,一边打量着叶小樱,这姑娘跟赵梦媛差不多大的年纪,但身材瘦削,发稍微黄,面色不红润,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
叶小樱坐在陈今柯对面的旧沙发上,隐隐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不知如何应对。
陈今柯笑着挑起一个话题:“你还在读书吗?”
叶小樱愣了愣,微微摇头:“刚上完高一,下学期不去了。”
陈今柯依旧笑着,像是跟朋友聊家常一般道:“为什么?”
“成绩不好吗?”陈今柯明知故问。
叶小樱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解释道:“成绩还行,只不过……”
……
从中午到黄昏,陈今柯一直没有等到老叶回来,叶小樱也没能电话联系上她哥。
陈今柯看了看天空中的晚间彩霞,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不好意思,陈哥,让你等这么久,我哥回来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行,我给你留个电话。”
陈今柯让叶小樱拿来纸笔,唰唰唰地写下一串数字,然后离开了侦探社。
夜色渐深,叶小樱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
但她这会儿完全静不下心,满脑子都在想着一整天没联系上哥哥,他会不会有危险?
而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寂静的门外楼道隐隐传来,很快,钥匙金属碰撞和一道男人的咳嗽声也落入了叶小樱的耳中,她顿时心中一喜,丢下书,蹭的一下起身,朝着门口小跑过去。
哐啷一声,铁门被打开,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进了屋,看见妹妹跑来,还乖巧地叫了一声“哥”,叶汉云脸上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着道:“吃饭了没?”
“嗯。”
叶小樱点点头,赶忙道:“哥,今天来了一个客户,说是要委托伱找一个人,但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没接。”
“没电,关机了。”
叶汉云来到沙发坐下,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问道:“那人只是来咨询业务的?没交点定金?”
“呃,哥,你都不在,怎么让他交定金啊?”叶小樱茫然地看着他。
叶汉云笑着道:“下次你可以忽悠他嘛,做我们这行,重点是搞定客户的钱包。”
叶小樱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叶汉云又问道:“他有留下联系方式吗?”
“留了电话。”
叶小樱将一张纸条给了她哥,叶汉云看了一眼,顿时眉头微皱,轻声嘀咕道:“渝城的号码?”
叶小樱又补充一句:“哥,这个客户说,他明天还来,你要不先给他打个电话吧。”
叶汉云点点头,笑着道:“知道了,正好哥明天不出门。”
“哥,你是不是没活了啊?”叶小樱脸色担忧地问道。
叶汉云沉默了一阵,最终笑着道:“没事,明天那人不还要来吗?搞定了他就行。咱妈的手术费,哥会想办法,小丫头片子好好读书,不要想别的。”
叶小樱低着头,咬着小米牙一会儿,鼓起勇气说道:“哥,我不想读书了,下学期,我不去学校了。”
叶汉云一听,愣了两秒,旋即勃然大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才十六岁,不读书能做什么?叶小樱,我告诉你,就算我砸锅卖铁,去卖血,也不可能让你辍学!”
“哥,可是我们家……”
“够了!这件事情没得商量,给老子滚去洗澡睡觉!”
叶汉云一脚踹在妹妹的小腿上,力气不大,但叶小樱依旧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委屈可怜地看着哥哥,最终忍着痛,默默起身去洗澡了。
叶汉云懊恼地扯着头顶短发,后悔刚才踹了妹妹一脚,但一想到叶小樱说不想读书了,他就火冒三丈,又是一脚猛踹沙发。
“妈的!妈的!好好的家,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叶汉云宣泄了一通,最终冷静下来,又将刚刚被他弄乱的桌椅沙发一一复原。
他很清楚,此刻内心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妈的,明天得宰一宰那人,让他多掏一点钱!”叶汉云咬着牙,如是想着。
他没有任何道德负担,这一行本来就是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讲究的是一个委托人和被委托人之间的你情我愿,何况他都快穷死了。
然后,叶汉云来到座机电话前,照着纸条上的号码拨过去,不多时,对面一道年轻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哪位?”
叶汉云笑呵呵地说道:“你好,汉云侦探社,我是叶汉云,听我妹妹说,今天你来过一趟,想要委托我找一个人?”
“对,不过我这会儿有事,具体的情况,明天见面聊。”
“行,你先忙,明天见。”
叶汉云挂断了电话,皱起了眉头,听这小子的声音和语气,年纪不大,对委托的事也不着急,他思索着这小子真的有钱吗?该不会是又一个来消遣我的吧?
以前叶汉云就遇到过一些年轻人,因为对私家侦探感兴趣,就冒充客户来打听探查一番,结果这些人自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说戏剧里的侦探,擅长推理,破解真相。
叶汉云的业务主要是针对个人的第三者取证和夫妻共有财产转移等婚姻状况调查,以及人员行踪监控、寻人寻物的民事调查等。
而酒店里,陈今柯正在给外婆通话,吴秀琼一边关心外孙的安全,一边问他为什么在家呆了一天就跑了,陈今柯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想在大学前好好旅游一下,南粤自驾游,过两天会回深城,同时他谎称自己今晚在惠城,而不是在莞城,怕老太太误会。
挂断电话后,陈今柯倚在床头,手指捻着几张之前被人从房门缝隙里塞进来的小卡片,他端详了好一阵,最终将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嘁~,俗不可耐!”
陈今柯从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什么道德标兵,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当然,他嘴上是不可能承认的,还对着垃圾桶吐了口痰:“呸!老子是好男人!”
……
翌日,上午十点。
叶汉云等得有点急不可耐了,想着昨天那小子该不会真是来消遣我的吧?
他在沙发上如坐针毡,最终却是先等来了医院的电话。
“什么?前几天交的五千块又用完了?”
“好好好,我马上过去缴费!”
挂断电话,叶汉云看了看一旁在书桌写作业的叶小樱,他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没事,哥昨天刚到手了五千多,咱妈的费用够了。”
“哥……”叶小樱轻轻喊了他一声,眼眶中噙着泪花。
叶汉云轻松道:“好好学习!哥先去一趟医院,如果那小子来了,给哥打电话。”
“嗯。”
叶小樱点点头,目送着哥哥出门,看见房门关上,传来砰的一声,她呆愣了一会儿,很快便又低下头,继续写着暑假作业,不多时,一滴滴泪珠便从她的眼眶涌出,落在了作业上面,浸润了试卷。
叶汉云开着一辆面包车抵达了医院,赶忙跑到大厅排着长队缴费。
平日里他花几十块出去都心疼,但到了医院,几千几万花出去,不仅来不及心疼,甚至还得求着医院收下。
叶汉云又缴了五千块,兜里只剩不到二百了,他攥紧了收费单,咬紧牙关,心情沉重地上了楼,来到母亲所住病房外,他又练习了几遍笑容,方才轻轻推门而入,笑着喊了一声“妈”。
躺在病床上的詹惠玉瞧见儿子来了,面色惨白的脸上现出一抹浅浅笑意,叶汉云过去调整了病床的斜度,将母亲扶着坐起身来,他笑着道:“妈,你感觉怎么样?”
詹惠玉忍着身上的疼痛,笑着看向身体愈发瘦削的儿子:“妈挺好的。”
“但是,妈不想住院了,汉云,妈想回家,想多看一看你和小樱。”
詹惠玉有气无力地说着,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更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她不想做两个孩子的累赘。
叶汉云连连摇头,认真道:“妈,你别说这些傻话了,你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这段时间我靠朋友们介绍,接了不少委托,很快就能凑齐手术费了,我问了医生,只要做了手术,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出院了。”
“汉云……”
詹惠玉看着面色焦急又倔强的儿子,她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妈,小樱还没考上大学,我也还没结婚,你还有很多挂念的事情没有看到,所以你听我的,好好休息,等到下个月,我就能凑齐手术费,到时候做了手术,病好了,我带着小樱一起来接你出院。”
詹惠玉沉默地看着儿子好一阵,苍白如雪的嘴巴微动:“汉云,你瘦了。”
“别太辛苦,妈的身体扛得住。”詹惠玉有气无力,但依旧慈爱地笑了笑。
而母亲的这些话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叶汉云的心头,让他心中无比酸楚,但他不能流泪,不能垮,必须要撑起这个家。
“妈,我知道。”
叶汉云笑了笑,跟母亲又聊了一会儿,照顾着她睡下,便借口工作忙碌离开了病房,他去到医生办公室,问了问主管医师,有点担心母亲的病情恶化。
而主管医师也有同样的担心:“你母亲的情况比较复杂,最好尽快做开腹手术,不然一旦病情恶化,我们就真的无力回天了,现在做手术,再加上后期积极化疗,五年存活率还是很高的,大概百分之六七十。”
叶汉云没有说话,哪怕是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医生面前,此刻也保持着卑微的姿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他兜里就剩一百多了。
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叶汉云很想救母亲,但他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他翻开刑法做过研究,想过犯罪,搞一笔快钱,就算坐牢他也认了,但到时候,母亲和妹妹又该怎么办?
主管医师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但还是提醒道:“尽快缴费吧,手术费和后续化疗各种费用,大约十万,你如果能够先缴六万,我们就先安排你母亲的手术。”
“谢谢安医生,我会尽快的。”
叶汉云知道作为医生,对方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怪只能怪自己没用。
回到面包车内,叶汉云感觉精神都有点恍惚,六万块,自己连六百都没有,但为了救母亲,他又舔着厚脸皮,掏出手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借钱。
但最终打了一圈电话后,他也只从两个亲戚手中借到五千块,而且这还只是对方的承诺,能不能拿到手都还未知。
叶汉云坐在车内,心中沉重无比,看了看即将见底的油表,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嘲着屋漏偏逢连夜雨,然后开车到了附近加油站。
“师傅,加几号油?”一个身着加油站制服的工作人员问道。
叶汉云掏出钱包,看了又看,看着仅剩的一百二十五块三毛,他深深地沉默了。
“师傅?”
叶汉云看了工作人员一眼:“92,加五十。”
“50?你确定?”
“确定!”
叶汉云语气带着几分暴躁,他的心态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然后,叶汉云便开着车去到了方才答应借自己钱的两位亲戚家,但最终他一分钱都没有借到,一个表舅,一个堂叔,他俩的媳妇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站出来坚决反对,叶汉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把戏,但他也不怪他们,借钱是情分,不借是本分。
何况他们之前就借过钱给自家了。
中午时分,看着刚刚加了50块的油,此刻又他妈的见底了,叶汉云把车停在了大马路边,烈日炎炎,他连空调都舍不得开,一时间汗如雨下。
坐在闷热难耐的车内,叶汉云想起病床上的母亲,想起提出要辍学的妹妹,想起往日里一家人没钱但幸福的生活……叶汉云心态彻底绷不住了!
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
“老天爷!我日你妈!你有什么冲老子来!”
“为什么要让我妈受这份罪?!”
“你让我妈好起来,老子把命都给你!我日你妈,你听到没有,老天爷?!”
自懂事以来就没有哭过的铮铮铁骨大丈夫,此刻趴在方向盘上,泪如雨下,嚎啕痛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叶汉云将心中的悲观情绪全部宣泄掉,他要重新振作起来,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快速搞钱,但他必须要扛起这个家。
而就在他准备去加油站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叶汉云一看是妹妹打来了,他做了两次深呼吸,笑呵呵地问道:“小樱,怎么了?”
叶小樱激动道:“哥,你快回来,陈哥他又来了,还带了好多钱。”
“陈哥?谁是陈哥?”
“陈哥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客户,他又来了。”
“那他带了很多钱是什么意思?”叶汉云疑惑不解地问道。
“陈哥拿了好多钱来,说这是什么投资借款,我不太懂,哥,我在电话上说不清,你赶紧回来吧,待会儿你问一问陈哥就知道了。”
“行,你先招待着,哥马上回来!”
叶汉云挂断电话,云里雾里,不是说要委托我找人吗?跟投资有什么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叶汉云知道“陈哥”有钱,他就要去抓住这个客户,能赚一点是一点。
叶汉云重新打火,一脚油门朝着最近的加油站驶去,然而堪堪驶出不到百米,面包车熄火了,反复重新启动几次,车子成功抛锚。
“我尼玛!”
叶汉云脑袋探出车窗,面色复杂地望着老天爷,给它先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又伸出一根中指。
.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