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笼罩了整片天空,庭中有微风拂过,吹得园中几棵木棉沙沙作响。府衙中的用人默默走入正堂,为侯仁宝点燃了灯烛,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侯仁宝回忆得太过入迷,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直到寇准缓步走入堂中,他才回过神来,“平仲,你来了。”
寇准微微颔首,神情间有几分淡雅,可开口第一句说的却是,“大人,不知您认为王绍祚其人如何?”
侯仁宝与寇准相交几载,当然清楚寇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想说王绍祚为人奸诈,现在所做的这些都是在作戏。他心头不由生出几分不满,一指旁边的位置道:“平仲,本官是请你来用膳的,王将军之事容日后再谈。”
寇准只得依言坐下,望向侯仁宝欲言又止。侯仁宝不愿与他因王绍祚徒生嫌隙,故意装做没有发现,只与他谈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不多时,用人端着一盘盘美味步入堂中,恭敬的罗列在两人面前的桌案上。侯仁宝看着眼前这些佳肴,心情为之大好,思乡之情却也不免更重了几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牡丹燕菜,又喝了一口胡辣汤,随后兴奋道:“平仲,这些菜都做得十分地道,你快尝尝!”
寇准本就不是洛阳人,又有心事如鲠在喉,哪里吃得下眼前这些饭菜。但侯仁宝出言,他又不好不吃,只得勉强吃了几口,就把筷子又放下了。
侯仁宝见寇准才吃几口就停了箸,便道:“平仲,你是吃不惯这些吗?若是吃不惯,就去营中与将士们用些战饭去吧。”
寇准实在憋不住了,愤然起身,“大人,王绍祚对您一味阿谀奉承,其中必定有诈,您千万别一时被他说得混了头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啊!”
侯仁宝斜睨寇准,道:“寇通判,你说王绍祚说的话都是阿谀奉承?可本官问你,他说的哪句话不是实情,哪句话又是溜须拍马了?你尽可指出!”
寇准自己都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直言道:“侯大人,您率军连夺瞿越数十城不假,可若非将士用命、万少侠屡出奇策、慕容姑娘仗义相助,您能有今日的战果吗?微臣直言不讳的说,若真论您的用兵水平,莫说与韩信、徐勣相比,就是与云逸墨、万少侠这些江湖草莽相比,也不知要差出多少。您的内兄赵大人确是当世奇才,微臣也仰慕的很,但他当初被逐出朝野的内幕,或许别人不清楚,难道您也不清楚吗?他能否还朝重掌相权,其中牵扯到太祖之死,牵扯到官家的皇位,还牵扯到武功郡王、八王、魏王,甚至远在房州的郑王,岂是您能否凯旋而归这么简单?王绍祚半日间说来说去,说的都是这些鬼话,微臣劝您快醒醒吧!”
一番话句句实情,可听在侯仁宝耳中,却如一把把锋利的钢刀,无情的刺入他那颗早已被思乡与军功充满的心。他并非不懂自己的盘算或许是徒劳,自己的军功与古之名将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他远处邕州整整九年,率军出征也已数月,若他连这些幻想都破灭了,又该如何活下去,为何活下去?难道要他去接受自己不过是靠着部下赚取功劳的庸将,自己的内兄一世都无法回朝,自己与妻子更永远无法相会这些冰冷而残酷的真相吗?
侯仁宝无法接受,或许也没人能接受。他宁愿活在王绍祚与自己编织的幻梦中,哪怕真像寇准说的那样,就此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也绝不愿去面对这些血淋淋的事实。
“啪!”侯仁宝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寇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通判,谁给你的胆子和本官这么说话!你给我滚回军营好好想想,要是再敢如此放肆,小心本官将你军法处置!”
寇准叹息一声,不愿也不敢再多说一句,怀着满腔委屈拂袖而去。侯仁宝见他走了,余怒未消,若非眼前摆的是桌地道的洛菜,他定要将桌上杯盘砸得粉碎。
许久,侯仁宝才压制住心中怒火。他缓缓站起身,信步出了正堂,向后院走去。后院此时空落落的,侯仁宝一路上只碰到一两个用人,这些用人见侯仁宝面有余愠,都不敢上前半步。
王绍祚在北宁没有房舍,被侯仁宝暂时安置在东厢房中,离自己所住的正房仅有几丈之遥。侯仁宝原想找他聊聊,可念及心情不佳,一旦言语之间发生争执,惹得他再次转向瞿越,对自己大大不利,便作罢了。
侯仁宝刚回房中坐下,拿起一本兵书就赌气似的默念起来。可他还没看完几页,就听东厢房的方向似乎传来寇准的声音,他不免感到意外,侧耳细听起来。只听寇准的语速很快,语气中尽是恼火,王绍祚则诺诺连声,似在答应什么,但两人究竟在说什么,侯仁宝却连一个字也没听清。
“吱嘎”侯仁宝推开门,举步就想去问个究竟。但他还未及出门,寇准却已怒气冲冲的从东厢走了出来,头也不回的径直向府衙大门行去。
侯仁宝紧握双拳,不忿道:“寇准见说不动我,就跑去威胁王将军了,实在可恶得很!但往日他也确为我立了一些功劳,今日本官也懒得和你计较,待来日问明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再行计较不迟。”
次日,侯仁宝一早就来到正堂,派人把王绍祚请了过来。侯仁宝见到王绍祚,开门见山的问道:“王将军,昨日傍晚寇准去你房中何事?”
王绍祚低下头,为难道:“末将……末将不敢说……”
侯仁宝不悦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本官让你说,你就说!你要是再吞吞吐吐的,就算你有理,本官也绝不帮你。”
王绍祚道:“好吧,末将说。昨晚末将刚从营中回来,寇大人就怒气冲冲的闯入末将房间,把末将吓了一跳。末将问寇大人前来何事,他威胁末将如果再来日出征之时,若敢仗着了解瞿越驻防就擅抢他的功劳,他绝不会饶过我。还……还说他与大人您交情匪浅,到时候我就算求大人也没用,他定要取末将的性命。”
“什么!”侯仁宝怒目圆睁,大吼道:“王绍祚,你所说属实吗?若当真如此,本官绝不放过寇准这厮!”
王绍祚点点头,又连忙摇头,“不……方才……方才的话是末将编的,不是实情。大人您千万别动怒,保重贵体啊!”
侯仁宝朝堂外仆役喊道:“来人啊,快把寇准给本官找来!”仆役应了一声,哪敢有丝毫怠慢,忙奔出府衙去找寇准。
不多时,仆役就引着寇准进了堂中。寇准见侯仁宝满脸怒容,还当是昨日自己一时冲动,把话说得太重了,侯仁宝还没消气,忙深施一礼道:“下官见过侯大人,昨日下官言重了,还望大人宽宥。”
侯仁宝冷笑,道:“寇准,你昨日好威风啊!不但在本官面前那般放肆,竟还跑到王将军房中大言恫吓,威胁他若敢抢你功劳,绝不会饶过他,必取他的脑袋!”
寇准大吃一惊,转瞬怒视王绍祚道:“王绍祚,你好大的胆子!不但蛊惑大人,还搬弄是非诬陷本官,今日我若不除了你,我军迟早亡于你手!”他说着握拳就朝王绍祚打去。
侯仁宝喝道:“寇准,你给本官住手!你身为堂堂大宋通判,竟敢在公堂上殴打同僚,眼里还有王法吗?”
寇准的拳头举在半空刚要落下,只得又收了回去,“大人,你我相识这么久,您却宁愿相信一个刚投降的蛮夷,也不信我?”
侯仁宝道:“那你说说,昨晚你到底干嘛去了。”
寇准道:“昨晚微臣去王将军房中,只是劝告他不要再蛊惑大人,否则大人醒悟之时,就是你授首之日。或许微臣的话有些重了,可句句都是为了大人,为了大宋,绝不半分贪功的念头,请大人明察!”
侯仁宝看向王绍祚,问道:“王将军,你们到底谁说的才是实情?”
王绍祚战战兢兢的道:“侯大人,下官人微言轻,不论哪种下官都难逃一死,您又何必非知道真相呢?您知道的多了,只会引起您与寇大人不睦,这不是末将想看到的,还请您现在就处死我吧。”
侯仁宝瞪了寇准一眼,道:“寇准、王将军,此事本官不想再过问了。但你们若互相猜忌,致使军心动摇,无论是谁,本官定斩不饶!”
寇准面色阴沉,应道:“大人所言甚是,下官铭记于心。”
王绍祚也拱手道:“大人说的对,不可因我与寇大人的嫌隙,致使军心动摇,若果真如此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侯仁宝叹息着扭过头,双眸望向东方,目光似乎穿过一两丈外的粉壁,直看到百里外的孤魂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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