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张浦与万剑锋找了家客栈宿下,次日一早两人便雇了辆马车直奔银州。一路上万剑锋都卧在车顶,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光,一边不断品尝着沿途的美酒。
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景色慢慢的从绿水青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加上不时有雪花飘下,显得愈发苍凉。万剑锋躺在车厢上,脑海中都是羊肉拉面与凉州美酒的味道,对越来越寒冷的气候恍若未觉。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马车终于临近银州,只需再向西行几日便可到达夏州。万剑锋初来银州,好奇的四下打量起来,只见此地的城墙是用黄土垒成,城门口站着无数身着大宋军装的士兵,个个手中拿着长枪,颇有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万剑锋好奇的趴在车厢边,把头探入车帘,对张浦问道:“张兄,你有没有搞错!定难军虽归附大宋,可仍算是党项族的一方天地,城门前怎么一个党项人都没有,全是大宋的官军?难道你们的李大首领已献出了五州之地,彻底向大宋投降了?”
张浦眉头紧蹙,默然不语,脸上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突然,他们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滚滚而来的车轮声。这种声音说是军队出征,未免太过混乱,说是城中人的红白喜事,阵仗又未免太大,万剑锋此时心中生出一种念头——城中百姓正在宋军的指挥下举族迁移。
果然,一大群衣着华丽的党项人,在宋军的指挥下十分混乱的走出银州,向东南方向缓缓行进。人群中形态各异,有些脸上浮现着喜悦之情,有些却一副愁眉苦脸,更有甚者竟抱着银州城门嚎啕大哭,情形如丧考妣。
这阵势莫说万剑锋看得一头雾水,就连自幼生长于银州的张浦也看得目瞪口呆。但是两人心里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定难军甚至整个银州一定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党项族面临着百年未遇的危亡时刻。
张浦连忙让车夫停了车,随即一掀帘子,快步下了马车。他一边飞快的打量着人群中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边努力的逆流而上,挤进了被人流和车辆堆得水泄不通的银州城。万剑锋也一轱辘身,跃下了车厢,紧随着张浦向城中挤去。
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挤进城门,径直到了街心,张浦道:“万少侠,在下有些要事急于去办,还劳阁下在此稍后片刻。”
万剑锋一笑,道:“要事?莫不是方才拥挤,随身钱袋被人摸了去,落了個两袖清风,没钱请本少侠喝酒就想脚底抹油——开溜吧!”
张浦摇头,正色道:“少侠,眼下党项大难临头,在下实无闲暇与君玩笑,望乞见谅!”他说着朝万剑锋恭然一礼,随即快步而去。
万剑锋见张浦走了,有些不忿的瞧了他背影几眼,正想随口奚落几句。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似是有人当街争吵,他心下好奇,不禁信步走了过去。行了三四丈,转过一个街口,迎面就看到一个党项轻年拦在辆马车前面,对着车上指手画脚,“喂,我说!你这老东西,前些时日你家那杂种管我借了足足二十两雪花白银,你现在悄悄的拖家带口套车就走,是想赖账不成!”
此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坐在车前,手中握着一根马鞭,他身后则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家四口看模样俱是老实本分之人,要说那两个年幼的孩子能管这样一个长相凶恶,身材魁伟的轻年借二十两银子,就算打死万剑锋,他也绝不相信。
这老汉似乎十分惧怕这个年轻人,连连拱手道:“这位小哥,小老儿是大首领家的佃户,如今大首领走了,小老儿这才不得已举家离开银州,绝非为了躲债远走他乡。再说,小老儿膝下只有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大的今年方才七岁,小的更是只有三岁,如何向您借去那二十两纹银呀?”
年轻人把嘴一撇,指着那个大一些的孩子,道:“我没认错,前日就是这个小兔崽子管我借的钱,还能冤枉你这个老东西不成!快点,把钱还回来,我就放你们走路,否则休怪我留下这小兔崽子抵债!”
“你这混账东西,怎的背着我借了那么多银两,还不给这位小哥赔礼!”老汉说着板起脸,回头瞪了长子一眼,旋即又扭过身来道:“实在抱歉,小老儿教子无方,这才致使犬子犯下大错!还望小哥看在小老儿的面子上,暂且放我们过去,日后定当双倍奉还!”
岂料,老汉的话音才落,那孩子却受不了委屈,大嚷道:“爹,我没有!我压根不认识这个家伙,他那二十两银子没了,关咱家什么事,凭什么让我给他赔礼!他就是个泼皮、无赖、腌臜,我才不会向他道歉呢!”
老汉闻言心中猛地一颤,有心当街教训儿子一顿,又恐那人趁机发难,将二十两变作四十两,四十两变作八十两,似那般越发还将不出。然而,那轻年到底抓到了把柄,大声道:“老东西,我看在咱们都是老乡的份上,没好意思管你们要利息。可你儿子不顾情分,当街骂我是什么泼皮、无赖、腌臜,看来这笔利息咱们还真有必要好好算一算了!”
妇人望了一眼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叹息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成色极差的镯子,走到那年轻人面前,双手捧着镯子递了上去,“这位小哥,我们是穷苦人家,实在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玉镯子,如果您不嫌弃,就……就拿了去吧。”
年轻人瞅瞅那个镯子,嘴都快撇到后脑勺了,“哼!什么破烂东西,也拿来蒙事!就这么个破东西,连还个利息都不够,还妄想让我高抬贵手,放你们离开银州,做梦!”他说着一把拿过镯子,朝街边狠狠的摔了出去。
玉镯怎经得起如此猛摔,落地只发出一声脆响,当即被摔得粉碎。这个镯子虽然成色极差,却是当年妇人出嫁时,唯一一件值钱的彩礼。这么多年,妇人连带都舍不得带,如今却被泼皮轻易摔碎,她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老汉忙一把扶住妻子,指着那泼皮道:“这玉镯你……伱不要就算了,何苦摔它!如今我们身上一样值钱的物件都没了,你再想勒索,我们也不怕你了!”
泼皮冷笑几声,道:“一个破镯子,我摔就摔了!怎么,就凭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想和我打一架吗?有本事,你一拳把老子打趴下,打不趴的是孙子!”
老汉眼见这个泼皮越来越放肆,气得全身发抖,忍无可忍之下一记老拳直打向泼皮胸口。泼皮不料老汉真敢动手,忙向旁一闪,随即轻轻一推,就将老汉推得仰面翻将过去。“诶哟!打人了!”老汉倒在地上,呻吟一声,只觉背后脊骨都快摔断了。
泼皮踏上几步,抡拳要打,妇人连忙死命抓住他的胳膊,不教他的拳头落下。那个大一些的孩子,也终于坐不住了,三步两步的跑到泼皮面前,一双小手抓住泼皮的大腿,张嘴就朝泼皮大腿上咬去。那个只有三岁的小孩,则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个人坐在车上哇哇大哭。
“你们要寻死吗!”泼皮目露凶光,一甩胳膊就轻易挣脱了老妪的束缚,抡拳直打向身前小孩的头顶。他这一拳又快又狠,莫说六七岁的小孩,即便是不会武艺的大人,头顶挨上这样一拳,不死也势必重伤。此刻城中不少百姓都被喧闹声引来,围着马车四周指指点点,义愤填膺。饶是万剑锋向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目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上前几步,要教训教训这个泼皮。
忽听人群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面容和蔼,发髻斑白的中年走入人群。他身上穿着一袭便衣,腰间挎着一柄佩剑,一手牵着匹褐色的军马,一手拉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神色间不怒自威。围观的百姓见到这位老者,全都松了口气,纷纷给他让路。那个泼皮也收敛了凶性,有些畏惧的向后倒退了几步。
中年行至切近,点指那泼皮道:“冉牛,你仗着身强体壮不务正业,在银州专门欺压良善,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往大首领对你不闻不问,岳某也不好出手,如今大首领走了,银州城中无主,你便越发肆无忌惮,当真可恶!如你真有本事,可敢和岳某一较高低!”
他身边那小孩也帮腔道:“是啊,爹爹的武艺虽然不如李叔父,可想教训教训你这样的无赖却也绰绰有余!怎么样,敢不敢和我爹爹比啊!”
冉牛握了握拳头,有心与这中年较量一番,却有深知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半晌才开口道:“岳大人,我冉牛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爹娘死得早,空有一身气力却没旁的本事。去做伙计吧,人家嫌我心粗,去做匠人吧,人家嫌我力大,您说我不欺压老实人,我怎么活啊,总不能活活饿死吧!”
中年点头,道:“如今五州之地乃是多事之秋,如你有心改邪归正,不如随我去见继迁公子,或许他有用你之处。”
冉牛一听,登时笑了,“你……你说的是真的!让俺冉牛,去跟着继迁公子,那可太好了!俺也没个家,没个业的,轻便得很,咱们这就走吧!”
中年道:“你摔了人家的玉镯,打了人家的丈夫,不赔偿人家就想一走了之?”
冉牛犹豫着把地上的老汉扶了起来,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小指大小的金锞子,心疼得塞在老汉手里,“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是俺冉牛混账,得罪了老人家,这金子权当谢罪了!”
老汉拿着金子,想收却又不敢,迟愣愣的望着冉牛,不知该说什么。岳姓老者一笑,颇为和蔼的道:“老哥哥,在下银州指挥使岳淳,给您见礼了!这枚金锞子您莫嫌少尽管收下,此去东京甚远,路上好歹做个盘缠。至于这个泼皮,岳某自当带到继迁公子处做个驱处,绝不再让他为祸乡邻!”
“多谢岳大人!多谢岳大人!”老汉连忙拉着家人跪在岳淳面前,叩头谢恩。岳淳却不受礼,双手把老汉从地上搀了起来,“老哥哥不必如此,速速带着家眷出城去吧!”
老汉点头,再次深深一揖,赶着马车带着妻儿离了银州。岳淳正欲带着冉牛离去,忽见一位轻年缓步走了过来。但见此人做汉家打扮,生得高大威武,两道剑眉浑如漆刷,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宛如黑瀑般的长发穿过头顶的发箍倾泻而下,两缕青丝飘散鬓边,整个人威武中透着霸气,雄壮中不失温柔。
岳淳贵为指挥使,又有一身好武艺,见到此人也不免笑着一抱拳,“贤弟,你怎么也来了。这才几日不见,怎生消瘦了?待愚兄把这泼皮带去见了继迁公子,咱们便一道回家,让你嫂子为你好生做上几道好菜,给你补一补!”
那小孩见到来人也张开双手,笑着跑了过去,“李叔父!李叔父!你上次教我的剑法,我已经练熟了,你什么时候回家教我下一招啊!”
“小弟听闻此处喧闹,料到定是出了纠纷,便想管上一管。如今既是岳兄已经料理停当,就无需小弟出手了。”那轻年笑着又摸了摸小孩的头,伸手接过岳淳握着的缰绳,牵着马与两人出了人群。
冉牛、岳淳等人说得都是汉话,万剑锋倒是听得明白,可后来那个轻年说得却是一口流利的党项话,万剑锋就摸不着头脑了。他心下好奇,一拉旁边看热闹的衣袖,问道:“喂,我说这个轻年是谁呀!本少侠看他年纪轻轻的,居然和堂堂的指挥使称兄道弟,而且看这岳大人的模样,似乎这人的官职怎么比这个岳大人还高?”
被他拉住衣袖的中年颇为嫌弃的一甩袖子,不耐烦的道:“你问他?他叫李若云,那可是继迁公子的朋友,听说两人还是一起长大的呢!你一个要饭花子,也配打听他,难不成还想跑到他府中要饭吗!”
“李若云。”万剑锋轻声喃喃了一句,望着李若云远去的方向,微微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间,张浦已带着一个身着黑衣,身材挺拔,面容英朗,腰间配刀的轻年来到面前,“万少侠,你怎么了?可是等在下,等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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