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声鼓响。
那舞着幡子的人手臂已经酸麻不已,场中扮小鬼的人也数不清自己到底翻了多少跟头。
他们早在心里将班主骂了一万遍。
而在场的围观乡民也似是乏了,更别提坐在台子上的那些人。
上面风更大一点。
吐蕃部落使有些不耐烦。
这种汉民中流传的驱傩习俗,他原本就不太感冒。
当年吐蕃赞普愿意让这些汉民这么折腾,那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不愿为难这些蝼蚁。
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统统取缔。
“阎使君,我先走了。”
部落使只是对着旁边的中年汉子招呼了一声,便不管不顾地仰着头走下台,回自己府中去了。
那位中年汉子,便是当地的部落副使,阎英达。
他也没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
就在在场的人都有些疲倦的时候。
忽然,一袭朱红袍子出现在了宅子的拐角。
铜头铁额,赤色发冠,半边肩膀上披着豹皮。
脚下踏罡步斗,手中提着一把硕大的弓,端得是威风凛凛。
而他两边的护法也徐步跟在后面。
见正主到场,摇幡子的和扮小鬼的都像是见了救星,重新卖起力来。
而方才已经昏昏欲睡的众人,也重新抖擞起了精神。
这钟圣君虽然步伐与以前不同,不过气势非凡。
郭定边迈步来到场子中央,脚步突然定住了。
“拉弓,拉弓。”李道玄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象征性拉一下就行。”
郭定边掂量了下手里的弓,然后舒展了下身体。
他直接拉了一个满的。
“咦?换人了?”
“对啊,往年不是就稍稍拉一下吗?”
“往年那么敷衍,今年加钱了?”
......
周围围观的众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身后正在伸长了脖子围观的班主沉默了。
只有他知道。
之前周老三那真不是没使力拉,而是拉不动。
这把弓原本做了就不是为了在战场上射人,而是为了好看,所以做的又大又沉,算是一个礼器。
哪有没事就把一把一张一百五十斤(拉力)弓拉满的?
另一个看出蹊跷来的,是坐在台子上的阎英达。
阎英达作为一名武官,自然看得出那弓不一般,内心不由地暗暗称奇。
但当他的目光扫到郭定边身后一个脑袋上围着麻布,走路有些微瘸的人时,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场子里,李道玄琢磨着该说词了。
他刚准备小声提醒,却看见郭定边拉着弓,对着太阳,朗声道:
“儿郎伟!旧年初送玄律,迎取新节青阳。北陆寒光罢末,东风吹散冰光。”
“万恶随于古岁,来朝便降千祥。应是浮游浪鬼,付与钟馗大郎!”
众人合道。
“儿郎伟,从兹分付已讫,更莫恼害川乡!”
“谨请上方八部,护卫龙沙边方。伏承大王重福,河西道泰时康。万户歌谣满路,千门谷麦盈仓。
......
一唱一合的驱傩词,在半空中回响,震耳欲聋。
“合着你会啊。”李道玄在郭定边的身后小声嘀咕道。
郭定边自然是会的。
他听过一两次,便都记在了心中。
这词寄托着沙州汉民们对于来年的美好夙愿和希冀。
愿五谷丰登,愿无病无灾。
可在吐蕃的统治下,这些都是奢求。
驱傩,驱傩,驱的是魑魅魍魉,为的是国泰民安。
他怎么可能忘呢。
驱傩的仪式,还在进行着。
那些扮演小鬼的人纷纷上来“领揍”。
只要郭定边略一抬手,他们便一个后空翻躺在地上,然后第二个接上,周而复始。
一首驱傩词结束,场上的人绕场一周之后,便陆续退场了。
后面的班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今天的仪式算是有惊无险。
至少最后的效果看上去不错。
“辛苦各位,辛苦各位。”
看着卸下装扮的郭定边几人,班主连连作揖。
李道玄将班主拉到一边,小声说道:
“别辛苦了,钱呢?”
“哦,对,钱!”
班主慌忙转过身,从箱子里取了一大袋子铜钱出来。
李道玄抖了抖袖子,笑嘻嘻地去接。
然而,一只大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
郭定边将那袋铜板接了过去。
“我接的活儿。”李道玄哭丧个脸。
郭定边从袋子里摸出十个铜板,用拇指拨数了下,递给李道玄,同时微笑着看着他:
“我才是做牙人的,你怎么能抢我的活儿呢”
“我也上去扮了。”李道玄哭腔更甚。
于是他手里的铜板多了两个。
“你的表演值两个,不能再多了。”
郭定边很笃定地评价了下,而旁边刚从人群中走过来的十三娘也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评价的认可。
李道玄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掀开白布帘,走了进来:
“敢问刚才扮钟圣君的是哪位?”
郭定边指了指自己。
仆人躬身,毕恭毕敬地拱手道:
“我们家主人有请。”
“你们家主人是谁?”郭定边明知故问。
“部落副史,阎英达阎。”
“行,麻烦您在外面稍等下。”
仆人退了出去。
“你们等会儿跟我一起去,有些事情我要跟阎英达详谈。”
郭定边转过身,吩咐道。
“要不,还是你们去吧,我到部落外找个地方休息下。”开山的声音蒙在麻布下面。
从进了这个部落以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除了那只尚且保存完好的眼睛,其他地方一点也不露。
“怎么,连过年都不打算回家过年了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阎英达掀开了白布,走了进来。
看见阎英达,开山扭头就走。
“站住!说走就走,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阎英达的声音中带着威严。
开山只得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地对着自己的老爹行了一个礼。
“啊,你是他的......”李道玄在一旁张大了嘴巴。
“在下阎英达,这位是犬子阎开山。”
阎英达自我介绍道。
“裹成这样你也能认的出来啊?”
李道玄指着阎开山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
“知子莫若父,他再包几层我也能认的出来。”
阎英达哼了一下,声音提高了八度。
“既然已经被戳穿了,赶紧把那东西给摘了!另外,你的腿怎么了?”
阎开山自知父命难违,只得老老实实地将裹在自己头上的麻布解开。
阎英达看着自己儿子面目全非的脸,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爹,是郭大哥救了我,儿子学艺不精,丢了爹的脸,还请责罚。”
“没事,回来就好。”
阎英达掀开了布帘,对着郭定边说道:
“此地不便说话,还望去府上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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