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莲花峰上,剑气长鸣(卷终)

  “这就结束了?”

  片刻之后,赵纯阳重返凉亭,石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雾气。

  通天掌律神色复杂地开口,有些不敢置信。

  “没那么麻烦。”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啊,就是心太软。”

  大穗剑宫现任掌律,在整个大褚王朝,都以“杀伐果断”著名。

  全天下。

  也只有赵纯阳一人,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

  破天荒的,掌律没有反驳,只是默默饮下这盏茶。

  “妙音去了三十三洞天。”

  赵纯阳道:“玉屏峰需要有人镇守……我看祁烈这小子不错,这个担子,便正好交付给他,你没意见吧?”

  通天掌律怔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道:“如此大事,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祁烈以后是要接过掌律之位的。”

  “这不是正在打招呼么?”

  赵纯阳微笑说道:“知道你看重这小子,可你刚刚也说了,祁烈接过掌律之位,乃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他还需要多多磨砺,论修为论境界,他都远远达不到继任掌律的要求。”

  此言一出,通天无法反驳。

  “留在玉屏峰,既可以用山上剑气,洗涤剑心,还可以日夜面对洗剑池。”

  赵纯阳道:“或许三年五载,祁烈便可修至问心之境,届时随时可以离开玉屏峰,即便接掌金鳌峰,也无人会有异议。”

  掌律沉默下来。

  思忖片刻之后。

  他皱眉问道:“姜妙音在玉屏峰坐关十年,这么快便可以问心了?她天资有这么高么?”

  阴神境,想要成就阳神,有诸多限制。

  其中有一关,名为“问心”。

  修行,亦是修心。

  唯有问心无愧,方可让魂魄裸露于大日之下,承受炽日照耀,凝聚“至纯神念”。

  无数英雄豪杰,尽皆倒在这一关下。

  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能入剑宫者,谁人不是天之骄子?”

  赵纯阳轻笑道:“她既下定决心,去往三十三洞天问心……那便让她前去,何必着眼成败?”

  “师兄,你未免太纵容弟子了。”

  掌律有些无奈,焦急说道:“问心岂是如此儿戏,一旦问心失败,很可能终身无缘下一境界……即便是唐凤书这样的绝代天才,也不会这般草率就尝试问心的。”

  赵纯阳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师弟的质疑,不予回应。

  “不,不对……”

  通天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有些狐疑的盯着师兄,从剑气大比开始之时,他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这偃旗息鼓多年的朱雀大妖,忽然赶在剑宫开山之际,开始“翻山覆海”地闹腾,拖得自己无暇顾及山外事务。

  而后便是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以及一连串的细碎琐事。

  师兄出关,掌律本来极其高兴。

  可现在回想……

  这一切,似乎有些太巧合了。

  师兄要自己封锁神识,不要顾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当然是按照吩咐去做,后面钓出了青隼特使,以及皇城那位武谪仙,这些都在掌律的“知晓范围”……但他现在却觉得,一定有些事情,师兄在瞒着自己。

  姜妙音忽然前去三十三洞天“问心”。

  这件事情,就很值得怀疑。

  “……”

  凉亭中,云雾缭绕。

  师兄弟二人静默对视,掌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直直拿目光注视着师兄。

  这么多年。

  师兄弟二人生死相依。

  他知道,师兄不会骗自己……

  “好吧。”

  赵纯阳轻叹一声,平静传音了一句:“谢玄衣没死。”

  下一刹,凉亭层层云雾被沸腾剑气撕裂斩开!

  “你说什么?!”

  通天掌律剑眉竖起,倒吸一口气。

  那原先将凉亭彻底埋起的云雾,此刻被彻底清除开来,原先笼罩在云里雾里的环境,如今满是清明。

  “谢真就是谢玄衣。”

  赵纯阳微笑道:“其实我不说,伱还要猜很久……毕竟你一直都是个笨人。”

  通天掌律愣愣看着师兄。

  那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现在全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谢玄衣。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玄衣。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说不出什么。

  一甲子前,莲尊者战死在北境战场,玄水洞天沦为无主之物,掌律与莲尊者的交情极其深厚……按照莲尊者嘱托,他本想精挑细选,为玄水洞天找一個合适的主人,可后来谢玄衣出现了,这个天才绝艳的少年,背负了剑宫无数的希望。

  可偏偏。

  这是掌律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锋芒太甚,不懂藏拙。

  除此之外……眼中没有规矩,不遵礼法。

  “我知道,你不希望谢玄衣继承这玄水洞天。”

  “我也知道,你并非真正的讨厌玄衣,只是希望他能够学会藏锋。”

  赵纯阳低眉说道:“二十年前,他要参与剑魁比试之时,你曾劝诫他留在剑宫,莫求虚名,最终玄衣未曾听这劝告,执意要去问剑,最终如愿摘下了剑道魁首之名,那一日天下都在传我大穗剑宫之名,你虽然表面未露喜意,但背地里却是破天荒饮了好几壶酒。”

  掌律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声音沙哑道:“风头太甚,不是好事……师妹,就是这么死的。”

  莲尊者战死北境战场。

  甲子前的那场大战,墨鸩大尊带着妖国顶级战力,竭尽全力,攻打北境战线——

  大褚王朝几乎倾尽一切,与妖国对擂。

  这一战最初,打得有来有回,可剑宫玄水洞天之主“莲尊者”加入战场之后,胜利天平开始倾斜,在顶级战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莲尊者几乎以无敌之姿,连续斩杀妖国十位尊者,将北境长城西北角一整条战线杀穿……正是因为表现地太过惊艳,让妖国一众大尊下定决心,不惜付出极其惨痛的沉重代价,也要将其狙杀。

  最终

  携带着玄水洞天的莲尊者,陨落在北境战场,剑宫气运也随之迎来崩塌。

  这场大战,给剑宫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

  给掌律留下的伤痕,更是终生无法治愈。

  “谢真……比谢玄衣要强。”

  掌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自嘲神色。

  他没有去问。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

  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之时,曾说他变了许多。

  是啊。

  掌律知道自己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这些年他墨守成规,执掌戒律,修行剑道,一丝不苟……但过往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心湖中出现,莲师妹的战死,以及谢玄衣的陨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所奉行的“藏锋之道”,当真是正确的么?

  莲尊者和谢玄衣的死,当真应该怪罪他们不够藏锋吗?

  “这个消息,是玄衣让我告诉你的。”

  赵纯阳轻叹一声,他看出了师弟的心绪复杂,温柔说道:“这小子,心思远比你想得要细腻。因为莲尊者之故,他拿下玄水洞天之后,一直未曾为自己敲钟……这些年玄衣为剑宫做了许多许多,他一直想要得到你的认可。”

  只可惜。

  两人都是倔强之人。

  掌律以剑宫戒律压谢玄衣。

  谢玄衣便无视规矩,我行我素。

  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赵纯阳夹在中间“受罪”,只能不断从中调节。

  “我……”

  掌律欲言又止。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语气生硬地说道:“按照规矩,他拿下了玄水洞天,便随时可以悟道……何必照顾我的考虑,难不成我会违背戒律,将他的玄水洞天收回不成?”

  嘴硬。

  依旧嘴硬。

  赵纯阳无话可说,只能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直在这凉亭之中僵持着,赵纯阳既不主动开口,也不就此离开。

  许久许久。

  掌律终于忍不住:“听说师妹在洞天中留下了一缕神念,是真是假?”

  “呵……”

  赵纯阳嗤一声笑了:“果然,你还是在意的。”

  一甲子了。

  整整一甲子,玄水洞天不曾开放,掌律比谁都希望,这座洞天能够迎来新主。

  历代玄水洞天之主,都会在洞天之中,留下一缕神念。

  既是传承。

  便自然会有“交接”。

  如果有新主诞生,那么……这也意味着,掌律有机会和“莲尊者”的神念,再见上一面。

  “……我只是好奇罢了。”

  掌律咬了咬牙,无奈说道:“谢玄衣准备什么时候炼化玄水洞天?”

  “或许要等一年,两年,也许要过上十年也不一定。”

  赵纯阳淡淡道:“或许……你愿意服软,低个头,今日他便会踏入玄水洞天。”

  赵通天目瞪口呆。

  他咬牙切齿看着师兄:“怎么个服软法?”

  “简单。”

  赵纯阳眯起眼,柔声笑了笑:“答应我,我闭关的日子,你好好照顾他……不要再像十年前那样。”

  通天掌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座天下,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赵纯阳感慨说道:“你把掌律交给祁烈,我把掌教交给玄衣,这很公平。”

  “……这的确很公平。”

  掌律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好好照顾他。”

  ……

  ……

  姜凰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人替自己加盖了一层被褥。

  屋外大雪翻飞,满是呼啸之声。

  屋内柴火燃烧,一片温暖。

  那人着一件单薄黑衣,没有言语,替自己添了层被后,便推门离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冰天雪地之中。

  大雪漫天,偶尔有一道道剑光掠过。

  他走在自己所熟悉的“故乡”,剑宫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与记忆中一样,真隐峰的仙鹤在天顶清啸,这一次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只有无数呼啸而过的雪花。

  谢玄衣在剑宫境内走了许久,整整半日,最终回到了莲花峰。

  在冻结成冰的山石缝隙之中。

  谢玄衣看到了一株极其渺小,被冻得惨白的草叶。

  大寒之日,万物寂灭。

  但仍有草木生长。

  在石缝中看到一株草叶,就意味着有千万株草叶,藏在大山里。

  来年冰消雪融,会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开满剑宫。

  ……

  ……

  谢玄衣在剑宫走了许久。

  有许多人,也看了许久。

  祁烈坐在金鳌峰山顶,今日被师尊驱出后山,他便坐在这里,独自一人,默默看着雪景。

  看到山下那徒步行走在雪地中的黑衣身影。

  祁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

  他总是将谢真看做自己那已故的玄衣师兄。

  远远看去,真的很像——

  大师兄周至仁站在小舂山山门前,他披着灰袍,握着扫帚,独自清扫着这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尘,这几日风雪太大,小舂山的杂役都在府邸中休息,等到雪停之后,再来忙活……可唯独他没有休息。

  大师兄站在滚滚风雪的另外一边。

  他隔着很远,看到了那道萧索孤独的黑衣少年身影。

  大师兄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他本想招手,将那少年喊过来……但后来却又停下了动作。

  于是谢玄衣路过小舂山时。

  两人便这么隔着层层风雪,驻足,沉默,错过——

  天顶风雪最猛烈之处,有人躺在仙鹤背上,摇晃着半壶美酒,撑开一片法阵屏障,看着四面八方银白茫茫……司齐是最先看到谢真身影之人。

  恍恍惚惚之间,他将其看做了玄衣师兄。

  只可惜,半壶酒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多。

  司齐拍了拍仙鹤,本意是让它载着自己下去。

  但最终稀里糊涂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什么,仙鹤摇摇晃晃,发出悲壮的清啸,反而载着他向着天顶更高之处掠去——

  莲花峰山顶。

  大雪之中,爆发出激烈响声。

  两道身影正在问剑。

  段照背着重剑,不断向着徐念宁奔袭而去,跟着谢真背后修行一段时日之后……小家伙得了不少要领,但练剑并非易事,谢真告诉他,这几日最好不要再来府邸,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进行切磋,才是上上之策。

  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徐念宁身上。

  对于段照的登门求战,徐念宁求之不得。

  两人已经打上了好几场。

  段照无一胜绩。

  因为谢玄衣告诉他,既然要修行剑术,就要把拳谱丢掉,此次比试,只许用剑,不许用拳。

  仗着金身境,段照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但徐念宁剑术比段照要高出太多,两者交战,便如老叟戏顽童,小家伙常常被打得找不着北,晕头转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三十回合。

  段照便被戳中四五处窍穴,点得倒飞而出,龇牙咧嘴,站不起身了。

  徐念宁收剑而立。

  两人先前约好,问剑“点到为止”,一旦有人站不起身,便算是问剑结束。

  段照苦苦思索这次问剑的失败原因,想着下次该怎么扳回一局。

  徐念宁则是来到师尊面前。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坐在拂流云飞剑之上,托腮看着那山下的黑衣瘦削身影,怔怔出神。

  徐念宁顺着师尊目光看去,眨了眨眼。

  她小声道:“谢真小山主,终于要亲身悟道了吗?”

  此言一出。

  原先还在“闭门造剑”段照立刻来了精神,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旁,向着山下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是啊。”

  黄素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道:“他倒是挺沉得住气。”

  整座剑宫都知道。

  莲花峰收下了两朵奇葩。

  一个是徐念宁,在玄水洞天顿悟十日,连破两境!

  另外一个,则更加离谱……顿悟整整二十日,竟然一无所获!!

  段照这样的“另类存在”,即便放在剑宫千年以来的历史当看,也是绝无前例的。

  如今所有人都很好奇。

  身为玄水洞天新主的谢真,如果亲身悟道,会悟到什么?

  ……

  ……

  谢玄衣站在莲花峰下,沉思了许久。

  嗡!

  怀中的莲花玉令,轻轻震颤了一下。

  是掌教师尊,以神念贯穿了这枚玉令。

  于是……金鳌峰禁地,掌教掌律的那番谈话,一字不差的,送到了谢玄衣神海之中。

  在这冰天雪地的莲花峰下。

  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在心湖中酝开。

  “……”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将莲花玉令重新收好,他伸出手掌,轻轻触碰山门前的虚空,一扇星火门户点燃,四四方方的门户倒映在风雪虚影之中,徘徊晃荡了一整日,他终于不再犹豫,选择踏入玄水洞天之内。

  这一次。

  这座洞天,只有自己一人。

  谢玄衣走在莲花河中,走得很慢,他并不着急将这一程走完。

  每走过一步。

  莲花河便会有一缕剑意绽放,盛开。

  水珠冲天而起,犹如烟花,在最高点迸射,定格,凝固,仿佛时间都被停止……谢玄衣就这么一路走着,身后长河如莲花般朵朵绽发,朵朵盛开,朵朵绚烂,最终他走到了莲花河尽头,穿过了剑气密林,来到了那片浩袤没有尽头的碧海之前。

  谢玄衣站在莲花海前。

  他不前进。

  海自过来。

  无数莲花向着玄水洞天新主掠来,期待着这位主人的挑选。

  谢玄衣选了最大的一朵,站在了莲花之上——

  “咚!”

  这一日。

  大穗剑宫,大雪满山。

  莲花峰上,响起一道剑气长鸣。

  玄水洞天新主谢真。

  单独为自己剑气敲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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