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赤龙

  “亢!”

  府邸上空,响起一道震雷之鸣。

  江宁世子的元气笼罩府邸。

  磅礴威压笼罩而下,那位负责禀告的下人,此刻跪伏在地,面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在听到静室内那道低沉的滚字之后,如蒙大赦,连忙退去。

  静室之中,烛火疯狂摇曳。

  棋枰上的黑白子早就散落一地。

  香火斋斋主一只手,按在江宁世子肩头。

  一张张符箓从道人飘摇大袖中掠出,密密麻麻贴满整间静室之后,那笼罩府邸的威压终于被包裹严实,尽数落在了香火斋主一人身上。

  “世子殿下……”

  香火斋主缓缓吐出二字:“制怒。”

  谢嵊面色涨红,他想要站起身子,但那枚干枯瘦削的手掌,却仿佛蕴了千斤力,压得他不能动弹。

  心湖之中,仿佛有一缕火苗,不断燃烧。

  喜怒哀乐,都是飞灰。

  这缕火苗,只需要一点情绪作为燃料,便可顷刻之间暴燃而起。

  制怒二字,何其轻松?

  但要做到,谈何容易?

  江宁世子脖颈青筋毕露,他极尽全力想要冲破香火斋主的压制……也正在此时,一缕赤红之芒,在他眉心闪烁。

  “咦?”

  香火斋主轻轻咦了一声。

  他正襟危坐,挺直脊背,神情郑重地端详着世子眉心燃烧的那缕红光。

  一点红光浮现,而后便是数百上千缕红光点燃——

  低沉的龙吟之声,在静室之中震荡,那悬挂周天的一张张符箓,被龙吟震得猎猎作响,险些坠落。

  香火斋主眼神亮起。

  只见红光凝聚,由下到上,拼凑出一条躯干粗壮,通体猩红的“赤龙”,这条赤龙一路攀附而上,缠绕腰腹,盘踞手臂,龙爪攥握肩头位置,就这般不断吞噬气血,最终龙首虚影位置,悬停在江宁世子的眉心之处,与瘦弱男人,几乎融为一体。

  “天龙……天龙……”

  香火斋主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江宁世子自幼服用天材地宝,壮大气血,但依旧身体瘦弱。

  因为这些宝物喂养而出的“气血”,都被这条赤龙所噬,天龙之相,自然是顶级的气运法相,但在长成之前,需要吞噬不知多少灵药,汲取不知多少养料……最重要的是,天龙生性暴戾,这法相汲取修士气血,同时也会影响修士心湖。

  江宁世子从小呼风唤雨,予与欲求。

  在天材地宝的喂养下,这赤龙生长飞快,于是便有了二十余岁,洞天圆满的谢嵊。

  然而……

  这赤龙飞快成长的同时,也将龙相自带的暴戾之气,深深烙在了谢嵊心湖之中。

  这些年,江宁谢家,不遗余力将谢嵊捧上高坛。

  因为体内蛰潜赤龙之故。

  谢嵊不负众望,早早打遍同龄无敌手。

  而在这万钧威望之下,谢家想尽办法,让年纪轻轻的“谢嵊”,在公众眼中,成为一个“完人”。

  因此,谢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善,是美,是好。

  因赤龙戾气之故。

  江宁的世子府邸,总是一片“阴云”笼罩。

  每年,江宁王都要往外给出不少“抚恤金”,因为戾气翻涌之时,谢嵊的所作所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他做过许多残酷无道的暴戾行为,鞭死过婢女,下人……只不过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外传,世子府邸的下人一批批更换,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下人是不是比前段时间少了一些。

  因为谢氏的威名,总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进入世子府邸。

  静室之中,谢嵊就凭着赤龙法相,硬生生与香火斋主的符箓相争,想要将其冲破。

  然而赤龙左突右撞,始终无从突破。

  就这般持续了半柱香功夫。

  半柱香后,滚滚气劲消散,静室恢复平静。

  谢嵊后背被汗水浸湿,他心湖逐渐回归冷静,声音沙哑道。

  “谢过先生。”

  香火斋主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姿势,始终保持着压制谢嵊的盘坐之姿,但他眼神也有些许疲惫。

  这赤龙当真了得。

  如若让谢嵊晋升阴神,自己恐怕便很难像今日这般善了了!

  “客气……”

  香火斋主困惑道:“世子殿下一直如此?”

  江宁世子整了整衣衫,他取出一块锦帛,擦拭额头汗渍,自嘲笑道:“自幼如此。想要登顶大褚,怎能不吃苦头?”

  “……”

  香火斋主沉默片刻,问道:“江宁王府高手众多,无人替殿下压制赤龙?”

  “压制赤龙?”

  江宁世子挑了挑眉,望着香火斋主的眼神有些讥讽:“为何要压制赤龙?”

  这一问。

  让香火斋主有些怔住。

  “赤龙虽是大福缘,大机遇,但不管不顾,任其肆长,反而会招惹‘祸端’。”

  香火斋主皱眉说道:“江宁王府,强者如云,殿下早该注意才对。”

  “呵……”

  谢嵊拢了拢衣袖,淡然笑道:“实不相瞒,所谓的‘天龙法相’,我早就知道了。你先前说的这番话,我也早就听过。”

  香火斋主再次怔住。

  “如今整个大褚王朝,都说是我比谢玄衣更天才的剑仙……若是我压制赤龙,我又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谢嵊放声笑道:“十七岁晋升洞天,二十岁洞天圆满。这资质,别说谢玄衣,就是放眼整个大褚,十甲子内,可有任何一人,有我这般进境?”

  “可赤龙戾气……”

  香火斋主喃喃道:“怎么处理?”

  “就这般处理。”

  谢嵊收敛笑意,面无表情说道:“杀些人,就好了。”

  若是刚刚香火斋主不拦着。

  那么……负责汇报的下人,便会成为赤龙戾气的宣泄口。

  很显然。

  今日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里不是王府,是大穗剑宫。”香火斋主神色复杂。

  “大穗剑宫,那又如何?”

  “真隐峰是個好地方,能够长眠于此,其实也不算冤枉。”

  江宁世子平静道:“不要忘了,使团来之前有多少人,去之后有多少人……是我说了算。”

  杀了,埋了。

  这一切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其实……我骨子里并非冷血无情。”

  谢嵊缓缓端起凉了的茶水,轻声说道:“只是赤龙戾气发作,不受我所控制,正如这看似华美,实则荒唐的命运一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太多的选择。今日先生愿意帮我压制戾气,本殿还是十分感激的。”

  “客气。”

  香火斋主诚恳说道:“若有可能,这赤龙戾气,还是尽量压住……以免修到后面,反客为主,心湖之中,生出心魔。”

  此刻,静室逐渐变得黯淡,赤龙法相徐徐散去。

  一片黑暗,满地狼藉。

  “心魔……”

  “心魔……”

  谢嵊微微仰首,看着漆黑的屋顶,轻笑道:“我说,我并不害怕赤龙,先生信么?”

  香火斋主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明白谢嵊这句话的意思。

  漆黑屋顶,幻化成一片天幕,谢嵊目光放空,茫然地看着那漆黑如自己心湖的上方。

  在那里。

  他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不是赤龙。

  而是一个死去多年,根本就无从比较,但却要时刻比较的男人。

  “罢了……说出来,也无人会懂,怕是更无人会信。”

  江宁世子轻声笑了笑,他收回目光,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斋主认为,本殿该不该去莲花山下的那座府邸走一趟?”

  金鳌峰的执法结果,出乎意料。

  谢真送来的那句话,则更让香火斋斋主意外。

  他很确定,这谢真……自己没看走眼。

  最多就是一位新晋洞天。

  这般实力,还敢邀请江宁世子前来问剑?

  谁给他的底气?

  亦或是说,谢真藏着不为人知的某张底牌?

  “殿下想听实话?”

  沉思片刻之后,香火斋斋主凝视着谢嵊,后者笑着点点头。

  斋主深吸一口气,道:“窃以为,殿下不该去。”

  “不该去……为何?”

  “谢真出自书楼,书楼背后是陈镜玄。”

  “我背后也有人。”谢嵊微笑道:“我不在乎陈镜玄。”

  “重点不是这。”

  香火斋主缓缓地说:“陈镜玄最擅卦算,布局。谢真既是书楼麾下,便不会是无谋之辈……”

  说到这,他神色有些尴尬。

  因为书楼麾下有一位“大智若愚”的姜家子弟,实在太过出名。

  谢嵊笑了笑。

  他摆了摆手,示意斋主不必多言。

  “其实我知道,谢真派人传话,存的什么心思。”

  江宁世子淡淡道:“举报之事,终究是小人行径……我若是去了,便是坐实金鳌峰此次执法,乃是江宁谢家幕后所为。可我若不去,刚刚那番传话,便或多或少,会在我心湖之中,种下影子,留下‘怯战’之念。”

  “不错。”

  香火斋主点了点头,道:“不过区区一句传音,殿下应当不会放在心上吧?”

  “不会……为何不会?”

  谢嵊低垂眉眼,欲扬先抑的这一问,让香火斋主无言以对。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

  他心中便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青州乱变的案卷,纯阳掌教的谶言,玉屏峰的接见,以及莲花玉牌的发放……这一连串信息,在他心中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了一个谢嵊不愿意相信,但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关于谢真的身份。

  谢嵊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是对,是错,并不重要——

  这念头出现的那一刻。

  他的心湖,便无法平静。

  他不害怕赤龙戾气反噬,却害怕自己输给那个已经死去的“谢玄衣”。

  方方面面。

  这些年来,他始终站在光明普照的最高处,踩着“谢玄衣”留下来的那些遗名上位登顶。

  可站得越高,他的心中越是恐惧。

  正因如此……他拼命修行,打破谢玄衣留下的一个又一个记录。

  不仅是记录。

  无论谢玄衣留下了什么……

  他都要将其摧毁。

  香火斋主好奇问道:“殿下,您准备如何行事?”

  “放心。”

  谢嵊淡淡道:“本殿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刻,亲自登门拜访……可这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了结。”

  “事到如今,大穗剑宫有无数眼睛,都在盯着谢真。”

  “想必也有无数人,想看看这谢真的实力。”

  谢嵊取出一枚传讯令牌,缓缓摩挲,悠悠笑道:“早在开山之前,本殿便借方圆坊的便利,联系了诸多‘同辈’,今夜……正好让大家看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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