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相认

  今夜真隐峰的风略微有些寒意。

  半山腰的府邸,被吹得烛火摇曳,衣衫生凉。

  “有什么话,不可当着姜奇虎面说?”

  黄素坐在谢真对面,她盯着眼前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眉不解。

  青州案卷里已经澄明了谢真的身份,他和姜奇虎一样,都是书楼弟子。

  虽然书楼只是一座“私塾”,但归根结底,按照辈分,谢玄衣还要喊姜奇虎一声师兄。

  “山主不要误会。”

  谢玄衣缓缓道:“虽然我和姜大人都在书楼之下,听从先生调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老师与他乃是一人。”

  先生二字,既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某种敬称。

  “哦?”

  黄素明白了,她瞥了眼府邸合上的大门,知晓谢真此次单独邀自己谈话,说的究竟是何事了。

  大袖飘摇。

  黄素随意甩出一张剑气符箓。

  那符箓直升高天,在庭院上空撑开一道半圆形的剑气屏障。

  这位莲花峰代掌山主,瞥了眼府邸内熄去的烛火客房,她知晓不远处还有一个昏昏沉沉睡去的小姑娘,所以符箓剑气垂落的地界,恰好只包裹这片庭院,外界任何人都听不到这里的谈话声音。

  “你已经有老师了?所以拒绝我的收徒?”

  黄素盯着谢真,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来大穗剑宫,何必冲撞江宁世子?”

  “有了老师,不代表不可来大穗。”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年轻少女。

  在踏入大穗之前,他便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着入山之后要做的事情。

  想要查清北海之案,首先要成为大穗剑宫的一员……大穗剑宫历年来的人员调动,诸峰案卷都由真隐峰弟子负责拟写,然后交至小舂山杂役处整理,最后全部放入藏书阁中,不提诸峰走动,单单进入藏书阁这一点,就需要剑宫正式弟子的身份。

  如意令中的那番谈话。

  陈镜玄意味深长地提醒自己……有一个身份,十分好用。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书楼给谢真做的档案,隐去了青州乱变前的一切经历。

  换而言之。

  这是一个堂堂正正活在“黑暗”中的少年,除却书楼,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事实上,这段空白的过往,便是陈镜玄留给谢真用来发挥的白纸。

  无论谢真怎么安排。

  书楼都会澄清,会证明……谢真说的,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黄素有些不太明白。

  她盯着面前的斗笠少年,心湖之中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诞的猜想。

  如果谢真真的有一位老师……

  而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位……

  那么先前的山门冲突,以及此刻拒绝自己收徒,似乎都变得合理起来。

  “很久之前,我在北郡救过一个落魄的亡命之人。”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那人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看上去很是憔悴。”

  黄素情不自禁捏紧了十指,声音沙哑地打断:“很久是多久?”

  谢玄衣垂眸:“大概是十年前。”

  黄素不再开口,谢玄衣以谢真的身份,缓缓说出了十年前的“往事”。

  逃到北郡是真的。

  浑身是血,满身狼藉,也是真的。

  只不过……

  被人救下,却是假的。

  在青州被追杀之后,谢玄衣孤身一人,逃至荒凉偏僻的北郡,因为南下之路被彻底堵死,而北郡元气又太过稀薄,伤势始终无法治愈,于是只能略作休整,继续北上,最终他去往北海,并且留在北海。

  北郡的这段过往,其实并不长,只有黯淡阴沉的十数天。

  但这十数天。

  足够让“谢真”成为真实的少年。

  一个在北郡天寒地冻中,遇见谢玄衣,救下谢玄衣,并且得到谢玄衣道统的幸运少年。

  庭院中的风仿佛停止了。

  树叶不再落下。

  石桌烛火不再起伏。

  谢真说的很慢,这个故事很简单,相遇,相逢,离别。

  黄素静静坐在石桌前,听着谢真说完这段故事,她的神情最开始只是有些惘然,后来变得悲伤,最终整个人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本来只是一介孤儿,无名无姓。”

  谢玄衣缓缓说道:“他赐了我姓名,教了我剑术,还留下了一份传承。”

  “谢真……”

  黄素喃喃说道:“所以小国师才会收你进入书楼,为你安排暗子身份。”

  谢玄衣点点头。

  这段黯淡无光的北郡故事说完,整个庭院的烛火也随之熄去,蜡烛燃尽,只剩一丁点残余灰烬。

  黄素长长一叹。

  她缓缓伸手,将谢玄衣斗笠摘下,注视着“众生相”。

  “先生告诉我,此等身份,不可轻易泄露。”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即便只是弟子,亦会招惹无数麻烦。”

  “他说得不错。”

  黄素声音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悲伤,更多是因为激动:“你既是玄衣师兄的弟子……那么的确应该拒绝我,我如何与他相比?”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十数息。

  “我听闻伱今日被邀去了玉屏峰。”

  黄素忽然想起一事。

  她问道:“你可曾与那位妙音师叔相认?”

  “哪敢相认。”

  谢玄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有何不敢……”

  黄素想到这些年玉屏峰往外溢出的寒意,心疼说道:“如若你真是玄衣师兄弟子,遇到任何麻烦,只管说出来,无论是我,亦或是玉屏峰那位,都会不遗余力,为你做主!”

  谢玄衣看着黄素诚挚的眼神。

  他自然不会说出真相——

  在进入大穗剑宫之前,他便准备好了这段故事,为的就是与黄素相认!

  之所以不与姜妙音相认。

  并非不信任姜妙音。

  而是……谢玄衣太了解姜妙音。

  虽然书楼制造的谢真案卷天衣无缝,再配上这段北郡故事,足以令人信服……但姜妙音太聪明,也太了解当年的自己。

  最重要的是。

  谢玄衣向来相信自己的心湖直觉。

  在玉屏峰上,看见那枚坠池之剑,他于心不忍,也曾想过,要不要提前将“谢真弟子”的身份,就此告知。

  但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自己。

  不可。

  于是,便隐到此刻。

  “这个身份,不会隐藏太久。”

  谢玄衣斟酌一二,认真说道:“无论是玉屏峰,还是真隐峰,金鳌峰,小舂山……再过一段时日,应该都会知晓。只是眼下,我需要山主师叔帮我做一些事情。”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便不要喊我山主。”

  黄素摆了摆手,道:“这莲花峰,我本就只是代掌,倘若你师尊无恙,这山终归由他执掌。”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有些复杂。

  他隐去眼中最深的欣慰之色,缓缓说道:“师叔可否帮我安排一个剑宫内自由行走的身份?”

  黄素微微一怔。

  接下来,就是剑气大典。

  天下人慕名而来,既是为了欣赏大穗剑宫的开山盛典,也是为了拜入剑宫。

  既然谢真顶着谢玄衣弟子身份,踏入大穗。

  那么其目的。

  但其实谢玄衣很清楚。

  无非便是根骨测试,呼吸法传授,以及剑气比拼。

  大穗剑宫诸峰招收弟子,看资质,看实力,也看家室背景……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会砸破脑袋,争取在大典上能有一个耀眼表现,然后被剑宫看中。

  无论是真传弟子,主峰弟子,亦或是记名弟子,哪怕只能在大穗剑宫当一个“杂役”,也算是不虚此行。

  “并非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谢玄衣道:“以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玄衣对剑气大典的比拼没有兴趣。

  事实上。

  他对那位江宁世子也没有兴趣。

  若是时间倒退二三十年,他正值年轻,需要拿人祭剑,或许会与这位江宁世子打上一场……可如今,谢玄衣根本懒得浪费时间,节外生枝。

  当然,若是这谢嵊不识好歹,非要拦在自己面前。

  那就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事?”

  黄素眼神凝聚,呼吸也为之一顿。

  事实上,从谢真说出北郡故事的时候,她便在想,这个少年既然在书楼的安排下藏了十年,如今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回到大穗,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到莲花峰,执掌玄水洞天。

  亦或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查案。”

  谢玄衣与黄素对视,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说道:“我想查当年北海之案。”

  “北海之案……”

  黄素喃喃道:“这案卷已经落定,这有什么可查的?”

  当年,谢玄衣落难之际,由于难以抵抗的压力,大穗剑宫被迫在这特殊时期,进行封山。

  所有人禁止外出。

  门内上下,一片萧索。

  所有人都在关注外界的消息,担心谢玄衣的安危。

  那段时日,真隐峰的仙鹤险些飞断翅膀。

  黄素刚刚开口,便意识到了谢真此言之意。

  她瞳孔中的光芒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你的意思是……当年北海之案,剑宫内部有鬼祟?!”

  “只是怀疑。”

  谢玄衣垂首摇了摇头,平静开口。

  “只是怀疑……可有实证?”

  黄素郑重开口,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

  “托书楼的福。”

  谢玄衣缓缓抬头,轻轻说道:“这些年蛰浅四境,倒是有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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