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铁生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地震,自己肯定是一个特讲文明懂礼貌的孩子。
而不是铁路系统的叔叔大爷嘴里那个如果铁路系统开公审大会,肯定第一个挨枪子的大流氓。
自己现在成了长辈眼中的大混子,都要怪三年前的地震。
当时地震后,铁路工房这边迅速盖起了临时排子房,毕竟是铁老大,别的地方缺物资,连窝棚都搭不上时,他们已经用机制红砖盖房子。
奈何总有余震,大伙都不敢住进去,那时候谣言也多,隔三岔五总有傻比制造谣言,说自己有秘密消息,国家说了,某天晚上几点钟,肯定来场大的余震。
然后大伙都不敢睡觉,在外面睁眼等着,一熬就是一宿,挺好的排子房不敢住,就怕余震半夜发生,把自己和家人埋在里面。
于是铁路工房那几个月流行空着新盖的临时排子房不住,找各种材料搭窝棚。
宋铁生觉得这事特傻比,国家领导又不缺心眼儿,有特大余震不用广播通知老百姓疏散,用那些整天串闲话的胡同串子口头通知?
但他也不敢赌,因为他爸死在地震中,死的很惨。
他爸半夜拿着手电筒值班巡视检查铁轨时,地震发生了,铁轨被地震拧的好像麻花一样,地上裂开個大缝,他爸脚被铁轨卡住,身子掉下去一半。
刚有同事要去救人,地面那大缝又跟橡皮泥一样被捏合回原样了,他爸震后就找回半个身子,下半身。
至于上半身,地震帮忙揉成了泥,提前埋好了。
家里就剩一个妈和俩妹妹,所以宋铁生不敢赌,他刚没了爹,不能再没别的亲人。
他也跟大伙一样,在附近找空地搭窝棚,找到一块地方之后,还用石头砖头之类的东西临时码了个圈,表示这地方有人占了。
结果宋铁生占好地方去铁路仓库找人拿苫布木料再回来时,划了圈的地方被当时一个铁路系统的流氓给占了,正开搭呢。
当时那流氓是浭阳铁道系统年轻一代的头号角色,名声在外,常年腰里左边别着军刺,右边揣把五四,很多人都不敢惹他,包括宋铁生。
宋铁生这两年架打的太多,也忘了那一架具体是怎么打起来的,好像是他过去求情,让对方把地方还给他,对方让他滚蛋,不然腿打折,让他老宋家没了男人。
然后他就急了,让老宋家没男人?我先让你们家绝后。
然后他抄起一把搭窝棚用的铁锹把对方脑袋给拍了,才拍了十几下那混子就倒在地上吐了白沫,宋铁生又用铁锹把对方两个蛋给拍碎了。
再后来,那混子醒过来成了傻子,现在可讲礼貌了,二十大几的岁数,天天穿开裆裤坐门口撒尿和泥,看谁都乐。
而他宋铁生,因为把原来的大流氓干掉,自己就成了浭阳铁路系统大伙口中新的大流氓。
也开始有一帮仰慕他的兄弟整天跟他瞎混,打架生非。
他妈为了不让宋铁生被抓进去,把自己的铁路工作给对方家里的侄子顶了,因为那侄子说帮混混父母养老。
宋铁生自己顶了他爸的工作,进了工务段。
他妈在朋友的安排下,去年进了铁路医院打扫卫生,当临时工干点杂活挣钱糊口。
一家子在震后勉强还能活着,结果前不久不知道是劳累过度还是身体太弱,他妈在医院染上了肺结核。
他妈没有正式工作,铁路不给公费医疗,只能自费,而宋铁生自己那点工资扣去家里开支,完全不够给母亲治病。
宋铁生之前虽然经常带着一伙朋友打架,但从不干抢钱的事,他们自诩是好汉,不是看见什么抢什么的土匪。
上次实在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这才想着押运的民兵都有补助,抢点钱救自己妈的命。
结果还被人家民兵打了个埋伏,差点用军刺给捅成筛子。
对方带头那个大哥挺讲究,没打他,反而给了他一百块救急,宋铁生心里明白,没那位大哥给的一百块,自己妈就没了。
他一直记得对方站在火车上,自称中坪虎三儿。
那气势,那劲头让宋铁生心折,总想要去会一会对方。
可是他没脸去拜访,因为自己没钱还给人家,空着两只手登门算怎么回事。
此时听到中坪虎三儿这个名字又在耳边响起,宋铁生揉了揉眼,确定面前的谢虎山就是当天仗义给他钱的人,脸上露出惊喜神色:
“大哥,是你?”
不过随后又有些尴尬,这位大哥半夜找自己,肯定是遇到了用钱的急事,想让自己还钱。
“认识啊?那没事了。”中年人看了一眼宋铁生的神色,把手里五块钱还给谢虎山,语重心长的开口:
“你要真拿铁生这孩子当哥们,就别带他打架去,他要死了,老宋家就绝户了。”
“放心吧,大哥,我来,绝对不是让铁生跟我打架去。”谢虎山朝对方笑笑,肯定的说道。
中年人这才顺着原路朝着自家走去。
“大哥,是因为等钱用吧?”宋铁生对谢虎山有些局促的开口:
“您再缓我一段时间行吗,我肯定……”
“认识我的人,都喊我三哥。”谢虎山说着话,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钞票数着。
看到那叠钞票,宋铁生求谢虎山缓几天的话也就再说不下去。
对方带着那么多钱,自然不是为了那一百块钱来追债。
谢虎山数出五百块,递给宋铁生:“兄弟,长话短说,这钱你先收着,帮我办件事。”
“大……三哥……这是……怎么个意思,事我帮你办,钱……”宋铁生接过钱,对谢虎山问道。
他觉得谢虎山不太可能拿钱出来让自己帮他打架,上次在火车站他就看出来了,这个大哥和他身边那些人,各个都是打架的“母子”,全是没事还想找点事,一听打架比过年都开心的狠主儿。
有架打,肯定用不着喊自己这种外人。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浭阳钢管厂现在有没有货在你们铁路货场,没别的意思,有的话,能不能让它晚个十天半个月再发货,你是铁路的人,人头熟,这钱留着伱帮忙打点用。”谢虎山简单说了一下发生的事,包括妹妹差点被人糟蹋,连长被人扣住等等,眼睛观察着宋铁生的表情,嘴里说道。
宋铁生消化完了谢虎山说的话,点点头:
“明白了,制管厂的小崽子们拿着手抄本吓唬三哥大队的姑娘,得手了一个,然后咱妹妹差点被人欺负?那还说啥,三哥,这是自己家的事,您交给我了,它们厂那货从今天开始,要是能出了浭阳,你把我脑袋拧下来塞铁轨上,等着火车把它碾碎。”
而且把钱还给了谢虎山:“这玩意用不上,我跟您说,这事最好办,您大队受欺负那姑娘叫什么?”
谢虎山把钱坚持塞给他:“该花钱花钱,靠嘴皮子求人未必好使。”
而且谢虎山还真不知道仇三爷孙女叫啥,岁数差了三四岁,没什么接触,他扭头看向陈大喜:
“大喜,仇三爷孙女叫啥?”
“仇晓霞吧?”陈大喜在旁边想了想说道。
他对中坪各大适龄姑娘了解比较多,就盼着这两年找个本地媳妇,所以收集了很多消息。
谢虎山对宋铁生说道:“仇晓霞。”
“得嘞,三哥你们现在跟我去货场就行,我在喊几个哥们帮我作证,然后告诉货场那边的叔叔大爷,我找了个农村对象,就快定亲了,对象让他们祸祸了。”宋铁生对谢虎山说道:
“对方不把那两个崽子交出来,以后就他妈靠拖拉机送货吧。”
……
浭阳钢管厂,送谢虎山去铁路工房的司机匆匆赶回工厂领导值班室。
今晚值班的是副厂长李兴元,早早喊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工人坐在一起打牌,今晚手气不错,没到天亮,李兴元就赢了二十多块。
“李厂长……”司机进来之后,看看其他三人,压低声音要对李兴元说话,李兴元先对他开口吩咐道:
“去去去,先去电冰箱里给我拿瓶喝的。”
司机快步走到墙边的电冰箱前,打开之后,里面塞着各种吃食和酒水,烧鸡,酱牛肉,对虾,海参,啤酒,白酒,各种汽水。
司机打开一瓶汽水递到李兴元,李兴元喝了一口,这才舒爽的吐出口气:
“什么事,老刘不是让你帮忙开车拉着哪个大队的大队书记跟女方调解了嘛?”
司机压低声音在李兴元耳边说道:
“李厂长,拔丝车间刘主任他家孩子那事儿……我看对方找了铁路的关系。”
李兴元顿时吓得一激灵,他是负责供销的副厂长,供货发货这块是他负责,对方真要找了铁路的关系,不给好好发货,最先受影响的就是他!
他当即把扑克牌朝桌上一扔,把钱敛进抽屉:
“不玩了,散吧散吧!”
本就是陪他熬夜值班的三人顺势起身出了值班室,等人都走之后,李兴元这才看向司机:
“怎么回事?消息可靠吗?老刘不是跟我说,对方是农村的吗?”
司机把自己看到的,经历的说了一番,说亲眼瞧着中坪两个年轻人去铁路工房车务段敲门,喊出来一个,带着他俩匆匆走了。
“老刘呢?把他给我喊来。”李兴元烦躁的点了一支进口友谊烟,对司机说道:
“一天天的,净他妈给我找事,让他赶紧过来!”
司机匆匆赶了过去,李兴元嘬了一口香烟,心里有些不安。
说实话,工厂只要挣钱,县里领导都得捧着他们这些工厂干部,指着他们这些工厂交税呢。
他们这些工厂在谁面前都可以趾高气扬,但就怕得罪了这帮子铁老大。
人家铁路不缺生意,车皮从来都是紧缺状态,哪怕是铁路上一个拧螺丝的工人,那都得是各家工厂要溜须拍马的人物,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就容易得罪了这些喜怒无常的铁老大,也不知道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工人背后有什么通天关系。
毕竟人家铁路和地方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以为得罪了八百里地外的一个铁路工人没什么事,结果人家一句话捎过来,就能让自家工厂半年连一节车皮的运力都拿不着。
铁老大,是这个年代所有工厂的活爹。
而且县里和厂里正在研究,说业务这两年发展不错,准备把拔丝车间单独拎出来,扩建一个拔丝厂,厂长和党高官刚跟李兴元谈过话不久,希望给他加加担子,等拔丝厂建起来,让他过去担任厂长。
全厂上下都知道老刘是他的人,又是拔丝车间主任,将来建厂之后,肯定是拔丝厂主抓生产的副厂长最佳人选。
“铃铃铃……”司机还没带人回来,工厂领导值班室的电话先突兀的响了起来!
李兴元拿起电话:“喂?”
“管厂吗?这是铁路货场,让你们的工人过来装车把货拉走,给货场腾地方,有批煤炭急着送过来,等车皮发走!天亮就到!”电话那边一个冷漠蛮横的声音说道。
李兴元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嘴里亲热的打招呼:“哎呦,今儿是哪位领导值班啊?您是?”
“我是张明。”对方硬邦邦的说道。
“张哥,我是兴元啊,怎么意思,上次咱们一块喝酒,弟弟我自罚一海碗白酒,您忘了?您不是跟我说车皮这事帮弟弟定了嘛,怎么又安排煤炭加塞了?我这货可急呀,人家鲁州省那边等着这批货生产自行车呢。”
“煤炭那是国家发电用的重要战略物资!各地发电厂都等着尧山的煤炭发电呢!你什么货,优先级能越过煤炭?分不出轻重?他妈的,上几天班挣点钱就他妈忘本的小资!”张明语气粗俗的骂道:
“抓紧派人拉走,天亮之前你们不拉走,我们自己处理了啊!别说没通知你们!”
“哥哥哥!张哥!我这就过去!您等我,我当面过去跟您说!”李兴元连忙说着话,对方没有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李兴元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千块钱装进自己的手包,匆匆就朝外走。
刚出门,就看到司机带着车间主任过来,老刘还没开口询问,李兴元已经对司机说道:
“再让小车班安排辆车,把那两个崽子和人家中坪那位民兵同志都装上车,赶紧跟我走,去货场。”
“怎么了?”赶来的车间主任顶着黑眼圈,有些茫然的问道:“还没私了呢。”
“还他妈私了个Der!你不说你儿子欺负的是农村姑娘吗?怎么对方找了铁路的人!老刘,我艹尼玛的,要因为你儿子坑了我的业务,我他妈让你全家要饭去!”李兴元瞪着眼睛朝车间主任骂道:
“愣你妈呢,赶紧带上人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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