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山火。
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等到刁珣借着梯子,爬上县衙的屋顶,面前没有遮挡,极目西眺,只见黑沉沉的天际,隐约有着绚丽的火红色,那是熊熊燃烧的山林,美丽中带着危险,欲要毁灭一切。
此等火势,远比当初吉水烧掉一艘大船耀眼得多。
火势发展的如此厉害,虽然说离县城比较远,粗略估计一下位置,应当在江水往西,也就是上游三十里处,足见早已发动,到此时才有苗头罢了。
刁珣看着簌簌而下的灰烬,有些无奈,还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哪怕已经知道这叛匪作何打算,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全部动作,这燃烧起来的山火,大概率和阻拦赣州军借水路回援有关。
赣州的环境,决定了水路和陆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交通方式,若是水路,从于都往赣州,不到半日就能抵达,若是陆路,就算沿着江边,骑马也得半日还多,可,这马并非任何人皆有。
至少,这往会昌县去的赣州军,加起来有没有十匹马,刁珣都很是怀疑。
眼下手里只有三百兵卒,说起来,这刘颖刘老头的面子不小,竟然能让安抚司为了他发兵六百,他本以为,只有两百差不多,毕竟,只是查个知县溺亡的案子。
看来,这刘老头,大概率也是觉得此行比较危险,才会给到自己这么多的兵卒,只是,刁珣摇了摇头,这点兵卒,在赣州城下的战场,杯水车薪。
他并不打算,直接带着这点人,往赣州而去。
下了梯子。
面对着聚拢上来的众人,刁珣微微颔首,说道。
“赣州城下估摸着这会儿已是战场,即便眼下没有破城,能坚持多久也不确定,而且,看这山火,范围极大,应当是叛匪在用什么办法阻拦水道。”
强行乐观是没有用的,他毫不保留的说出了自己综合一切消息所判断出来的情况。
闻言,众人皆沉默。
对于他们来说,如今已经是搞清楚叛匪的目标,就是这赣州城,如此一来,于都反倒安全很多,说到底,对方不过是盐匪,亡命之徒,攻下赣州城本就骇人听闻,哪来余力来管于都县。
即便有,这三百士卒,足以护住众人,哪怕情况再坏,由于都撤往兴国,由陆路一路向北,进入吉州,当高枕无忧。
但是,在场之人,又有谁是追求一时安逸之人?
韩烈与盐匪仇怨极深,别说他们目前在行叛乱之事,就是拜寿,韩烈都不会放过对方,更别说鲁听潮,就是要战场厮杀的,田云杰,值此乱局,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宋巩,早就存了舍身取义的心思。
他刁某人,不管心里想的如何,只怕爬得不够快,怎么会在这时候,充当缩头乌龟?
故此,不必多言,众志成城,皆是想要将这该杀的叛匪,拉下马来!
“田校尉,不必去寻船了,直接遣人沿着河道西行,本官推测,应该有地方被阻塞,查探清楚。”
“喏!”
田云杰接到命令,匆匆而去。
说罢,刁珣脸上含着半分杀气,朝着充满血污的公堂走去,那里,还有叛匪头目,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败类,阮中青,以及赖凡。
消息不全,还得继续从嘴里往外掏出来才是,当然,这次可能就不会那么文明。
公堂之内,胡三刀躺在地上,这会儿已经是进气少,而出气多,但显然鲁听潮是能瞧的出来对方这是在装模作样,无非就是放了一斤血,依照对方的身板,断不至于如此。
莫不是想浑水摸鱼,趁着己方放松,好逃走?
鲁听潮大喇喇走上前去,伸出右脚,轻轻踢了下对方,但是,并无回应,于是,他心头升起来丝丝戏谑之意,抬脚踩在这伤口之处,似是有意的来回摩擦。
“额!”
胡三刀没有忍耐住,嘴角传来一声闷哼,之前还紧紧闭着的眼睛猛然间睁开,饱含着痛苦以及怨毒之色。
“刁运判,我道你乃朝廷高官,怎么也容得这恶汉行此......卑劣折磨之事,大丈夫,死则死矣,怎得如此羞辱于我?”
他忍着剧烈的痛苦,咬牙说道。
刁珣淡漠的目光瞥去,知道此人也算是个头目,乃是王贺年来此之前,于都县判匪话事人,想来该知道点消息。
“胡三刀,事到如今,本官不想和你虚言,今夜你必死无疑,若是老实交代,会给你一个痛快。”
闻言,胡三刀愣了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眼神中的期盼目光就此熄灭,没有回答。
刁珣也不管他,自顾自的问道。
“于都县拦阻赣州军回援,具体用的什么法子?”
虽说事情已经发生,但三十里路,即便骑马查探,又是夜间,至少要一个时辰,早一点时间知道,便可以早些应对。
“这倒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江上将船用铁链锁起来,然后点燃,不说能管多久,半日即可。”
胡三刀大概也是认了命,有气无力的说道。
“这船从何来?”
“青霄院三艘大船,还有码头上的小船,不管是谁的,有刀说话,且拿来用即可。”
胡三刀冷冷一笑,旋即叹了口气:“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们既然被困杀在此地,这船自然不会烧起来,至于赣州城下事,我实在不知,刁运判,可以给个痛快了么?”
刁珣心中微惊,这山火明明已经燃起,对方却表现的毫不知情,莫不是王贺年那边的安排?
还是说,另外有人......
“倒还有件事需要请你答疑解惑。”
刁珣面色不变,淡淡说道。
“请问吧.......”胡三刀咧了咧嘴角,倒吸一口凉气,人已经废了,刀也拿不起来,即便逃出去,也是废物,还不若一死。
“朱依依,你是否认识?”刁珣冷冷发问。
此言一出,胡三刀却是垂下眼眸,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点头。
“朱依依就是柳依依,我自是知道。”
“好。”刁珣点点头,继续道:“倒也算实诚,说吧,当初顾二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刁运判何故知晓此事?”
胡三刀艰难挪动着身子,痛的龇牙咧嘴,问道。
“呵。”
刁珣脸上露出一丝嘲讽,说道:“这顾二乃是官盐商人,你是私盐头目,天然对立,在他失踪后,你偏偏对吴娘子颇为宠爱,胡三刀,你莫不是要告诉我,这是巧合?”
“也是......”胡三刀喘着粗气,点点头,似是认同这番言语,旋即眼神中露出追忆之色。
“当初,我偶然间遇见吴娘子,只觉得她身姿曼妙,颇为可人,心里就存了爱慕之意,偶然间知道其夫君乃是盐商,我这心里就实在按耐不住,借着寨子清洗官盐商人,一刀结果了他......”
“可你为何杀了顾二,却任由吴娘子沦落风尘?”
刁珣还没来得及发问,鲁听潮便怒气冲冲的问道。
他是着实没有见过这类没有卵蛋的人,杀其夫君,抢女人,这个能理解,符合盐匪一贯的行事作风,可事情做到一半,逼着吴娘子沦落到妓馆,这会儿才去恩爱,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还是说,这断手断脚的鸟厮,有着什么特殊癖好?
早知如此,中间那条,也该一并斩断!
“这位兄台,若不是吴娘子沦落如此境地,你觉得她能瞧得起我这等糙汉?”
到了这般境地,胡三刀好似堪破生死般,再无顾忌。
鲁听潮闻言,愣住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好像是这个道理,虽然他和这个吴娘子也就是见过一面,不过知晓对方过往的经历,从临安来的娘子,在于都也是鹤立鸡群,养尊处优的,这顾二对她极好,若不是日子都过不下,怎么会看得上江湖上的草莽?
无非强行抓进家里,或者在对方困难时帮手,才有可能获得芳心罢了......
“算你老实,只是,此番吴娘子对本官帮助颇多,这消息合该让她知晓。”
刁珣微微颔首,随即淡淡吩咐道。
“来人,将吴娘子请来!”
见状,胡三刀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白的面庞,这会儿更是苍白如雪,身子甚至都忍不住发抖起来。
鲁听潮更是不解,莫不是这人对这吴娘子,还是动了真情?
想了片刻,他挥舞了下自己的黑色大刀。
想不清,干脆不想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朱依依的身影出现在衙门,仍旧是泪眼朦胧的憔悴模样,对着满堂血迹微微震惊,不过也很快接受下来,好友凄惨死在自己面前,如今这景象,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她的视线,仍旧忍不住落在胡三刀身上,虽然知道这个人并非良人,但这一段时间......
“见过刁运判。”
朱依依强忍住复杂的心情盈盈一礼。
“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刁珣叹了口气,说道:“此前我答应为你找寻顾二行踪,如今却是有了确切的线索。”
“夫君......他在何处?”朱依依眼神中升起一丝期盼,再也顾不得这胡三刀的惨状。
“已经为胡三刀所杀。”
刁珣并不做隐瞒,指了指这会儿闭上眼似乎不敢见人的胡三刀,直接了当的说道。
“这......”
朱依依身子一颤,清泪簌簌而下,这一日,她思虑良多,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但真相果然如此,又如何能为人接受?
一介女子,最近一年,恩爱者,乃是杀夫君之人,让她如何自处?
良久。
朱依依方才喘了口气,颤抖的问道。
“我家夫君......他的尸骨,现在何处?”
胡三刀依旧闭上双眼,但胸膛起伏,表明他目前的心情,并不简单,舔了舔微裂开,只有血腥气的嘴唇,缓缓开口。
“小院,那口井,往东向阳的墙角,地下一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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