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城。
州府衙门,后衙。
知州张贵谟披着稍厚些的衣裳,站在窗户前,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际,眉头紧锁。
入了九月的天,夜凉如水,哪怕是披着衣裳,张贵谟仍旧感觉到这身子骨有些刺痛,终究是上了年纪,不是年轻的时候,体热如同烘炉,何惧这微凉的天。
只是,这人不得不服老,最近这两年,精力越发不济,但赣州危局,还得靠他撑着,否则官家就不会将他外放赣州这民风彪悍之地,这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昔年在常州,旱灾严重,百姓举事,他一手平定,挽救危局,救济灾民五十万。
但,到了赣州,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现如今却是举步维艰,配合转运司衙门,整顿吏治,行教化之道,眼看着有些效果,先是出了知县溺水之事,本就觉得有异。
今日更是得到急报,会昌往汀州一带百姓造反,声势浩大,连县城都难保住。
这教他如何能安睡?
张贵谟心里隐隐有着不安,所以直接安排大军平叛,谨慎起见,只用了半数兵士,余下一半,驻扎城墙之下,并未安排进城,不过,一旦出事,可以立马撤进城中。
并且,对出征的大军有嘱咐,若匪类势大,不可力敌,等待援军即可,万万不能浪战。
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将近大半年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他张贵谟有负官家信重。
轰!
忽然,半空之中,似有惊雷炸响,只是隔的比较远,听得并不太仔细。
张贵谟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吩咐衙门中的胥吏查探情况,就骤然听得细密且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外,心脏急剧跳动,头颅传来阵阵昏沉之意。
出事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张贵谟用手撑在墙上,勉强稳住身子,嗓子发紧,干涩道。
“出了何事?”
报信的赣州录事参军推门即入,面露惊惶之色,匆忙说道。
“知州,有匪类来袭,城外大军骤然与之交战,损失不小,眼下正在力战,似有不敌,而且,对方来势汹汹,夜里人数分辨不清,但铺天盖地,守城校尉急报,是否开城门,引大军入城?”
闻言,张贵谟睁大眼睛,反倒镇定不少,昏沉的感觉渐去,大概是事到临头,只剩下本能。
“开!”
“赣州军都统翟天寿本知州了解,是个知兵的,你且去让守城将领观察城外情况,若是有人断后,能安稳入城,可开城门引大军入城,若是无人断后,混做一团,则万万不可开城门。”
“军情如火,速速去吧!”
“喏!”
录事参军推门而出,领着衙门中胥吏,朝着城门奔去。
张贵谟捡起桌上的冷茶,饮了半盏,怒由心头起,直接将杯盏砸在地上。
今日早时,他是有过犹豫,要不要引大军入城,只是,考虑到这些兵士平素就时常有扰民之举,虽不至于抢杀掳掠,也着实让人头疼,故此,还是让其靠着城墙扎营,以备不测。
没想到,今夜就有匪类来袭,这一环套一环,张贵谟这时也反应过来,会昌叛乱应该就是与眼下相呼应,主要目的就是分散兵力。
倒是计谋深远。
张贵谟眼神幽幽,看向这黑夜,对方想必是准备充分,若是处理不好,这次动乱很可能会震惊朝野。
南迁以来,大小叛乱不止,但谁也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这是不是下一个梁山水泊,下一个钟会,抑或是方腊,甚至是前朝的黄巢!
叛乱必剿,况且是这种敢于攻击府城的叛贼。
“来人,备轿!”
张贵谟不再犹豫,换上官服后,便准备往城门而去,若是城破,只能一死相报官家之恩情。
......
赣州城外。
山岗之上。
寇启(第一卷往吉水运私盐的盐匪头目)勒马停住,翻身而下。
“寨主,这赣州军还是撤进了城中,对方三百断后士卒被我们咬住,已经全部斩杀。”
“嗯,我都看见了。”
山岗之上,立着个不知道哪个年头建起来的木亭子,梁柱已经腐朽的厉害,说不定,一场风,或是一场暴雨,这外面看着还结实,能够遮风挡雨的木亭,就会轰然垮塌,无非就是需要点外力的推动。
木亭的边缘,站着个干瘦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衣,面容粗犷,但双眼有神,有些奇异的是,满头乌发,唯独这鬓发,却是雪白。
面对这渐渐起了烽火的赣州城,他面色平静,缓缓说道。
“这城中之人,倒也不全是废物,早就听说知州张贵谟深得朝廷信任,行事有两分名臣风范,仅此一招,就足以让人佩服。”
寇启抬起头,略带钦佩的目光看向这些年他一直追随之人,名震三州之地的私盐头领,韩楚。
“就算他招数再多,这赣州军先是损了一半去会昌,余下一半,又损了两成,这赣州城,朝不保夕。”
韩楚闻言,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不可小觑此人,仅分兵一半去会昌,便是出乎意料,想要攻下这赣州城,还得要费些心思。”
寇启面色一肃,说道:“属下知晓,若是这分兵去会昌的赣州军不及回援,这人就算能耐再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不知道少寨主那边?”
说着,他有些犹豫:“这些年少寨主一直在吉水隐居,性子大有变化,此番匆忙而归......”
“无妨。”
韩楚深邃的眼神中,倒映着赣州城外熊熊燃起的火焰。
“贺年性子有些阴鸷,行事冒进,我本意就是借此事历练,不过,今次并非运几船盐的小事,损失仅仅只是些银子,此番乃是生死大事,我自然另有安排,放心,这赣州军回不来,且放心。”
“好!”
寇启听闻此消息,放心下来,精神一振,似乎是受到极大的鼓舞。
“寨主且在此耐心等候,且让属下,为寨主攻下这赣州城。”
韩楚微微颔首,看着对方骑马远远奔去,面容忽然为之一肃。
血战在所难免,他韩某人能否成事,就看这一遭,筹划数年,将吉州、同安军以及赣州能够借用的力量,在今日一并砸了出去,若是失败,想要他死的人,估摸着能从这里,排到临安城。
说到底,他一个小小盐匪,哪来这么大的能耐,掀起如此之大的叛乱。
无非就是这些年朝廷愈发酷烈,百姓民不聊生,加上这私盐,利益将无数野心之人串联,才有了今日这一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且赌上这一局罢了,昔年翻越大庾岭,只为五十斤私盐,到如今,马踏赣州城,他韩某人,亦能成就一番功业。
......
于都县衙。
血气盈鼻。
刁珣恍若未觉,因为身上脚下,已经满是血污,无处可避,甚至于血流汇聚在一起,在排水渠中有了汩汩之声。
他忽然转身看向宋巩:“辛苦先生了,如今局势稳定,何不如去休息片刻?”
仅仅只是于都县的局势,自然已经稳定下来,这田云杰带了三百兵卒而来,整个于都就没有能与之相对的武力,但整个赣州,却是危如累卵,所以他刁某人,还得继续处理。
只是......后面所用的手段,从急从权的话,大概就是十分酷烈,与大宋法度不合。
让这一辈子践行法度之人在场,或是不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宋巩闻言,沉默片刻,却是摇了摇头。
“我知运判何意,但今日这等局面,我宋巩也非迂腐之人,但求做些查缺补漏的事情。”
“好。”
刁珣点了点头,他也需要一个能够商量大事的人。
此番宋巩一直对自己鼎力相助,即便面对刀兵,也无一丝惧色,可以信任,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
“刁运判,叛匪已经尽数擒下,一个不漏,如何处置?”
这时,田云杰收刀回鞘走了过来,披甲恭敬道。
“除去头目,余下叛匪,杀了!务求干净利落。”
刁珣并没有太多犹豫,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因为若是关押,还得分兵去看守,况且,这些人已是叛匪,无可饶恕。
劝降?
他没有这个时间。
旋即,他压低音量,淡淡吩咐。
“带去别地处决,勿让剩下的头目发觉。”
“喏!”
田云杰抬起头,目露半分震惊,这运判,好大的杀性,不似寻常文官。
“还有,你遣两百兵士,沿江岸往赣州府城,找寻大船,若见行事异常之人,皆控制起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另外遣斥候,寻快船往会昌县去,拦下赣州大军,让其尽快回转,本官待会写下亲笔公函,由斥候带去。”
以赣州城为要,会昌的叛乱反而不算大事,无根之木罢了。
赣州城危既解,则整个赣州,可安。
田云杰正欲要应下,却不想,西边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刁珣抬眼看去,只听西风怒号,似乎带着什么,席卷而来。
伸出手,只见燃尽的灰尘,缓缓跌落掌心。
于都县城,竟是在飘飘洒洒,降下一场黑色的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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