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烛火很是亮堂,运判公署内,点了七盏灯。
刁珣一开始也有些奇怪,而后杂吏和他说,这是刘漕使的要求,凡夜里办公,都必须明亮如白昼。
一则是因为,若是连夜都要去做的公事,说明很重要,断不得马虎大意,要是出错,不能以烛火昏暗为由进行推诿。
其二,朝廷上下,多少银子都像泼水一般浪费了,点几根蜡烛算的了什么,此乃老漕使原话。
刁珣知晓后,竟然出乎意料的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心中暗忖,大概也有刘某人老眼昏花的缘故……
“刁运判,你这个设计,颇为精妙。”
刘颖只是随意一瞥,就被桌案之上摆放的散乱纸张吸引住,虽然线条纵横交错,就像昔年贡院考场的格子间,但里面小楷写的文字总归是认识的。
再有,各州县的情况烂熟于心,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赣州近半年的水文天象,熟悉感扑面而来,细细一琢磨,很快知晓了这纸上记载,所表达出来的意思。
“多谢漕使认可。”
刁某人没有故作谦虚,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让眼前这老头回心转意么。
刘颖:“……”
你这小子,还会打蛇上杆了,有点长进,须知,这做官,谦谦君子是没有用的,但是么,不够,此等改进虽妙,却也只是小道。
“漕使且看,这份折线图以及柱形状图,用于财税统计是否可行?”刁珣打铁趁热,又另外拿出一张纸出来。
“好。”
刘颖深深看了眼目光坚定的刁珣,接过纸张,郑重其事的在灯下琢磨起来,此子想法天马行空,另辟蹊径,老头子自然是要认真对待,若是没明白其中道理,未免丢人,如此,还怎么能拿捏住对方。
良久。
屋内的烛火猛然间抖动了一下,却是刘颖憋着一口气在腹中,这会儿吐出。
各州县的大部分财税数字,基本上他都有印象,但是类似于这般列出,做出直观的对比,则是非人脑能及。
同时,他的心中不免升起些怒火,就说这江州,每月衙门日常用度,极为不稳定,忽高忽低,和吉州相比,天壤之别,这稳定的线条看着就觉得美感十足。
看样子,这江州倒是有点猫腻,或可以挑个时间去瞧瞧,正巧,时至九月,今年的监察官员案卷,还比较空,位置多着。
“哼。”
刘颖淡淡哼了声,略有不满。
随即眼神中略过一丝欣赏,看向刁珣。
“刁运判,此等格物之方法,老夫以为,可当百万岁入。”
当然了,这个方法带来的好处,并不能用实际的数字来计算,只是以他心中估计,若是朝廷上下推行此事,有些不通庶务的昏官,马上就要现出原形,去做些锦绣文章就好,就不要在位置上误国误民。
此乃大善!
“漕使谬赞了。”刁珣这会儿却是谦虚起来,主要是暂时没有货可以继续往外掏,真要是被挂起来吹,反而有些难受,而且,这百万岁入,已经是极大的赞誉了。
旋即他的话锋一转,继续道:“漕使公忠体国,下官有感,不敢松懈,能在职责范围内做出贡献就好。”
刘颖闻言,目光微动,知道这才是对方真正想要说的。
就你刘某人忠于职事,他刁某人就合该是个庸庸碌碌的懒官?
今夜倒是落入个大陷阱,不留下点什么怕是出不去了……
他左右看了两眼公署之内,有些杂乱,以及对方略显得憔悴面容,知道这几日大概都是熬在这里。
罢。
“既如此,运转司若有事项,本官会着人转你这边,还请帮着分担一二。”
刁珣闻言,拱手一礼:“此乃下官职责所在,谈不上分担。”
“善。”
刘颖微微颔首,随即准备走出去,却忽然转过身子。
“眼下既到了九月,你且将过往半年各州县的情况按照此方法做好案卷,往朝廷送去,再有将此法写个条陈,一并送去,本官会在公函中请诸位相公,注意此事。”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只是看方向,是朝着自己的公署走去。
刁珣微微一愣,随即也不管此间只有自己一人,躬身一拜,以表尊敬。
这老头……
翌日。
顶着个黑眼圈但精神旺盛的刁珣才到自己的公署不久,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便见到邓晔堆笑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胥吏。
“刁运判,漕使让我等来协助你处理公事。”
邓晔说明来意,随后介绍了下跟着他一起来的胥吏,都是运转司负责各个方面的胥吏小长官,较之县衙,更显得齐全。
“好。”
刁珣心中微喜,这老头总算是说话算话,没有用什么“过上一两日”、“看情况”的拖延之词。
面上却只是肃然着点头,摆出来点威严。
“如此,本官先教各位两种案卷登记的方法,一月之后,转运司衙门适用此法的公事,皆用之。”
只是此事说起来简单,等到刁某人真的要教人的时候,才发现此事难度不小,一则,工具五花八门,需要用上尺子,衙门里面没有备下这么多,此事不难解决,遣人去市场上购买即可。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思维上很难在短时间内转变,很多诀窍都不能理解原理,甚至不如昨夜的刘漕使,如此看来,这老头的确非一般人。
好在,这是可以水滴石穿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灌输,总有些伶俐人,理解得快上一些,甚至能自由发挥。
便是这邓晔邓账勾,完成表格,填写起来速度不慢,加上对各州县了解颇深,尚能一针见血的挑出对方的错处。
“邓账勾,做的不错。”
刁珣的嗓子有些沙哑,主要是这两天讲话太多,有些承受不住。
“嘿嘿。”
邓晔稍有些得意,随即收敛起来脸上的笑容。
“是运判教的好,此法下官虽然已经习得,但依旧觉得心思巧妙,很是不凡。”
他这是由衷的佩服,同时也是舒了口气,若是此法能够推广到州县,今后这些庶务就能轻松不少,也免得自己挨漕使的骂,那脸要是扳起来,当真是冷酷无比,苍蝇落在上面,估摸着都要被冻死。
互相吹捧了会,刁珣忽然深深看了下眼前此人。
拍马屁功夫甚佳,让自己都有些得意忘形,于是咳嗽了下,将话头转入正题。
“邓运账,后面你且根据衙门中的实际情况,定下固定格式的表格,然后遣人预先印制一定数量,以备使用。”
刁珣吩咐道,既然此事已经有了大的方向,下面人也知晓方法,具体的事情还是得推出去,不管对方自己弄,还是和胥吏商量,都无所谓,总之一句话,他只要结果。
“喏!”
邓晔点头应下。
“再有,各州县也要及时推广下去,中间由运转司衙门做整理,未免浪费精力,干脆从源头开始。”
刁珣沉吟了一会,说道。
邓晔心中一动,这样的话,需要遣人去各州各县讲解此法,这上官去了下面,难免有点进项。
“这样,邓账勾,辛苦你走一趟,此事本官与刘漕使说。”
“喏!”
邓晔重重的应声下来,垂下的脑袋,嘴角处,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
“不过此事不急,这两天我们且费点心神,将过去半年的案卷整理出去,发往临安。”
刁珣倒是有些发觉对方的兴奋,只是心里想着,这年头出差并不是什么好活,至于好处什么的,难以避免。
眼下就这邓账勾一个伶俐人,已经是别无他选,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他刁某人未必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做事,超越不了时代的局限,澄清玉宇哪有那么简单,能和光同尘就已然不错。
当然,若是差事办砸了,可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
如此,忙碌了三日,这包含近半年资料的案卷以及刁某人讲述表格之法的疏奏,便被送往了临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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