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水县,城外五里。
知州丁常任带着州署官吏以及吉水县衙数人,踏过官道之上的泥泞,来到这旷野之中。
许是这场雨还没下的尽兴,这会儿又缠缠绵绵起来,丝丝缕缕的雨水打在众人身上,却无一人打伞。
缘由自然是丁知州,他老人家拒绝了随从打伞的提议。
其他人自然是知情识趣的学着。
刁珣跟在后面,脸色稍有些凝滞,主要是这顶头上司一见面就劈头盖脸,任谁都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接受。
当然,他也是早有预料,当初和黎德魁做过一场,相当于两败俱伤,都给上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队伍前方,却见杨主簿笑意吟吟,似是在充当导游的角色,与丁知州相谈甚欢,刁某人更是难受,摆明了是这姓杨的鸟厮被他摆了一道之后,搬救兵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知州竟然亲自为对方站场子,未免让人浮想联翩,这两人关系倒是亲密,或者说,一介小小的主簿还不至于,可能是身后的杨学士起了作用。
刁珣对此,没有很大的担忧,因为自己的磨勘,也就是绩效考核,到底还是吏部在管着,知州虽然是封疆大吏,这流动速度却也不慢,无非沉寂几年罢了,已经是小小知县,就进士出身而言,退无可退,总不能直接让致仕吧?
等人走了,自己又是条好汉。
唯一的隐忧就是,前些日子,用尽办法,在县衙建立起来的威严,在这劈头盖脸之下,一瞬之间便要倾覆,这穿着绿袍子的,以势压人,着实没有办法。
就是不知道,这丁知州所为何来,总不该纯纯为了站场子吧?
刁珣举目看去,旷野之中,早就没有了前几日来的时候,那般金黄耀眼,纵横交错的青黄色田埂以及收割之后的稻田,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汽当中,却有着一丝疏离之感,仿佛昨日的热闹,皆为虚妄。
“刁知县,今年秋收,做的不错。”
正暗自遐想着,一声呼唤,打断了刁珣的思绪,却见丁常任脸面稍稍和缓,对着他说道。
“都是百姓之辛劳,下官不敢贪功。”
刁珣闻言,悚然一惊,随即拱手一拜,应了个挑不到错处的答案。
“嗯……”丁常任微微颔首,旋即,眼神微动,似乎是想起什么。
“听闻吉水县秋税以钱代米,进度如何?”
“就眼下情况来看,很是平稳,暂无纷乱。”刁珣想了下,方才说道。
这秋税一事,最难的便是胥吏从中盘剥,小户受不了,而且,有权有势的人家,想方设法逃避纳税,年年到此时,便是最残酷时候。
家贫者卖女甚至逃入深山,权势者抵赖不缴,负责收税的户长保长惹不起,只能自己贴补,以至于家贫如洗,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好在,今年本就是丰收年,加上以钱代米,盘剥较之以往少上两成以上,又有胥吏积极充当揽户,这进度,竟是出乎意料的快。
没有出现人间惨剧,以及因为收税而发生的殴斗杀人,这不算平稳,什么算平稳?
丁常任定定看了眼刁珣,忽然笑道:“刁知县来吉水时间不长,堪称治县有方。”
“知州谬赞了。”
刁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难得还有赞誉,好像是过关了?
再看杨主簿,脸色微微有着不愉,似乎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料。
“但,为官者,不能把眼界放在一县之地,须得纵观全局,我大宋暂得喘息之机,如今,亦要振奋,官家和韩相公有意北伐,复我河山,为臣者,要考虑到这一点才是。”
忽的,丁常任口气一变,肃然说道。
“下官明白。”
刁珣干巴巴吐出来几个字。
全局……全局……无非就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意思,还是要加税?
若是税收能用在兵事之上,倒也罢了,可这南宋,有甚脸面说这种话,冗兵是写在课本里面的,可这兵将数量,大抵又是作假,朝廷上下,喝兵血的不知繁几。
且说的极端些,偏安江南数十载,这南方百姓,当真会愿意为了那些个未曾谋面的北方之地,北方百姓,甘愿交出自己的心血么?
即便愿意,这一年又一年的积蓄,能不能物尽其用又是难讲,别人不知道,刁某人自己可是极为清楚,南宋一朝,北伐什么时候成功过......
准确来说,倒是成功过一次,南北夹击,和蒙古联手覆灭金国,但,高光仅仅就在片刻,转眼间,又被蒙古灭了。
临安的衮衮诸公,身居高位,视天下众生为棋子,倒也罢了,这知州也能说的上亲民官,看似下船就奔着乡野,重视民生,实则心中何曾怜惜过民力,出言便是大局为先。
谁是大局,无非就是某些人攫取权力的一种借口罢了。
一时怅然难解,刁珣跟在人群后面,没有再说话。
杨守春见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趁机和丁常任攀谈起来。
“丁知州,待会可要去县衙歇息会?”
“不了,既然难得来一趟吉水,眼下秋税一事颇为稳妥,该当去拜见杨兄,不知杨学士身体是否安好?”丁常任捋了一把胡子,笑着说道,脸上有了难得的松弛感。
“族叔老当益壮。”杨守春喜出望外,这事,正合他意。
“既如此,本知州就先行一步,其余人等,不必随我过来,可在县城暂歇一夜,明日出发永丰县。”丁常任摆了摆手,心情似乎不错。
“喏!”
等到一众人散开,刁珣和江公宜对视一眼,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江公宜身为录事参军,这次同样随船一起过来,只是之前人多,仅仅寒暄了一下,就没有继续说话,虽说私交甚笃,但公事上还要注意些。
等回到县衙,喝了两杯茶,刁珣被雨打湿的身子,才稍暖和过来。
“在吉水两个月,你倒是有些作为。”江公宜啜了一口热茶,摇着头说道。
“无奈之举罢了。”刁珣没有什么兴奋的感觉,都是被逼着一路走来。
只是如此,似乎还有人不满足。
他想起今天杨主簿的表现,以及丁知州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有些皱眉。
“还在思虑刚刚丁知州的话?”江公宜笑了下,继续道:“我看他对你有所改观了,上次闹的那个事情,本来今日对你不应该有好脸色的,至于这大局,当然是天下的大局,不在于一县一州。”
“大局自然重要,但,我也得为吉水百姓说句公道话,这赋税从没有短缺,现如今,又要加税,仅仅大局二字,实在让人齿冷。”刁珣摇了摇头,高处不胜寒,这人心亦够冷。
“过去三年不都是因为天灾减免赋税了么,今年加些,虽不妥,但也有其原因。”江公宜眼见故友情绪有些难以控制,便安慰道。
“呵......”闻言,刁珣忽然失笑。
随即闭上眼,叹了口气:“也罢。”
看来都以为这三年,当真减了赋税。
“还有一件事,好教你知晓,黎德魁这些日子,上下活动,估计费了不少银钱,可能要放出去为官,就是位置不佳,在南方。”
江公宜见状,只得转移话题,伸出手指,直直刺向正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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