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太师到了没有?准备的如何?”赵都安娴熟地转移话题道。
莫愁收敛思绪,与他往里走,口中说道:
“太师已到了,至于那正阳还没过来,里头人也不少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沿着梅园的主路,抵达了今日的“主会场”,也即以一座巨大的凉亭为中心,亭台楼阁,山水草木铺陈的林园。
四周已经摆放了不少桌椅,有侍从往来穿梭,到场的读书人们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方阵”,这会正在低声议论。
气氛凝重中暗藏躁动,赵都安抵达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俨然在场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董玄与正阳身上。
“赵兄……”
忽地,人群中穿着儒袍,模样平庸的董大站了起来,朝他招呼,表示身旁留了坐席。
作为太师的孙儿,董大所处的位置极好,周围控制着坐席,分散着的都是熟人。
最醒目的,自然是已到场,闭目假寐,尚未登台的董太师。
身旁是韩粥,王猷等修文馆的学士。
“太师在休息?”赵都安走入坐席,轻声询问。
董大点了点头,忧心忡忡解释道:
“开场前,祖父不与旁人交谈,免得分散心力。那正阳躲在客栈中,数日不曾露面,想来必是养精蓄锐,我祖父仓促应战,昨日还在国子监讲学,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可不敢分散。”
呃……正阳倒也不是你们想的这样……赵都安心中嘀咕。
与莫愁一起坐下,先和韩粥等熟人打了招呼,继而四下望去,果然没有看到袁立、李彦辅与各部尚书一级的朝廷大员。
不过侍郎一级的,却有数位到场。
坐下没多久,白马监的司监,老领导孙莲英竟也到来了。
“司监大人?您也来凑热闹?”赵都安诧异,让出身旁空位。
两鬓霜白,眼窝深陷的老官宦坐下,与“同僚”莫昭容点了点头,才瞥了他一眼:
“准许你来,就不许咱家来?”
“哪敢啊……”赵都安下意识想嬉皮笑脸,插科打诨,但考虑到场合便克制住了。
孙莲英入座后,用眼神示意梅园四周人群里一些厉害人物:
“今日来此的,儒林里的大人物可着实不少,看到对面那个了么?白胡子的,乃是西郊书院的秋山长,呵,科举上榜的学子,比国子监下辖的太学都不遑多让。
“他旁边的国子监祭酒你应是见过的,看到与其交谈的那人了么,也是儒学大家,已经隐居极少出山的泰斗,今日都给炸出来了,是前天专门从外地赶来京城的……
“还有那个,朝你看的较年轻的,莫要小瞧,是前年的状元郎,虽尚在养才储望阶段,却也是与韩粥并肩的大才子。
“韩粥名声大,是因诗词做得多,可这位状元郎擅长的乃是策论,若非其科举恰好赶上先帝驾崩那档子事,也是必入修文馆的……”
老宦官明白赵都安对大虞朝儒林的名人,知道不多,故而借这场合,逐一低声介绍。
听得赵都安大为惊讶。
才知今日在文坛中,规格已是到顶,如此多的儒士齐聚,一二十年都未必有一次。
由此可见,正阳与董玄这场辩论,意义和影响之大。
“辩机法师到!”
忽然,梅园外传来唱声,场中文人们愣了下,同时转头望去,赵都安皱起眉头:
“神龙寺的人怎么来了?大冰……咳,莫昭容,你安排的?”
莫愁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低声飞快说:
“当然不可能是我。”
朝廷试图降低影响,自然不会找这位名气甚大,代表玄印住持行走的法师到来。
那就是不请自来了……
“辩机法师素来与儒学文人打交道的多,也常参与文会,来此倒是不突兀,可……”学士韩粥也拧紧眉头。
神龙寺这时候派人来,虽说也挑不出大毛病,没法说什么,可无疑却会为这场辩论增加分量。
“法师来了?”
“辩机法师也到了!?”
不少读书人起身迎接。
赵都安没动,冷眼瞥见一袭白色僧衣,手腕上挂着一串碧色佛珠,容貌俊朗,眼睛有如孩童般清澈的法师如众星捧月般到来。
明面上,负责主持这场论学的国子监祭酒起身,诧异道:
“法师怎么来了?”
辩机和尚微笑道:
“贫僧素来与儒林诸生交集颇多,今日这等大事,如何肯错过?梅祭酒可是不欢迎?”
姓氏与梅园一致的老祭酒怔了怔,笑道:
“法师光临,自然欢迎,来人搬椅子来。”
辩机笑着道谢,瞥见赵都安这一桌,眼睛一亮径直走来,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诸位许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自从上次“佛道斗法”后,女帝派莫愁带兵去神龙寺,狠狠敲打了一次后。
这群大和尚着实低调了一阵。
赵都安笑眯眯道:
“法师许久没露面了,本官险些都忘记了你,这次出来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喔,对了,天海小法师伤势如何了?上次擂台上出手没轻重,伤了和气,本想去贵寺拜会一二,却因出差耽搁了。”
这话就有点带刺了。
一袭白衣,以一句“春来草自青”的偈语闻名大虞的辩机和尚笑容不改,好似全然忘记了当初的不愉快,笑道:
“天海伤势不重,反而经历死战,因祸得福,日后再有进境还要答谢使君。”“哈哈,那我可记住了,莫要反悔。”
赵都安笑道:
“对了,今日论学法师看好哪一方?”
“……太师学问渊博,贫僧自然看好太师。”辩机回答滴水不漏。
赵都安哈哈一笑:“那最好不过。”
表面和气,实则有点阴阳怪气的寒暄后,辩机走到了对面坐下。
莫愁等人神色凝重,高度怀疑,是因为上次佛道斗法朝廷打了神龙寺的脸,辩机这一次跑过来,专门看朝廷的笑话。
赵都安没吭声,眼睛似睁未睁,又过了一阵,眼瞅着梅园中坐席渐渐满了,时间也逐步逼近约定时辰。
唯有留给正阳学派的位置,还空荡荡的。
忽然,他睁开眼睛,听到梅园外头,传开近乎山呼海啸的声浪,那是外头围观的读书人们的喧嚣。
“正阳先生到!”
须臾,唱喏声响起。
所有人噤声,停止交谈,正襟危坐,一道道目光望向梅园入口。
只见“正阳学派”的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来,为首的,自然是身披大氅,内穿儒袍,头戴方帽的正阳。
他身后,跟着陆成和宋举人等较为亲近的学生。
在场不少人起身,以表对这位当世大儒的尊敬,只是也有人敏锐注意到,正阳先生脸色疲倦,顶着浓浓的黑眼圈。
似乎精气神并不很好,但偏生那双眼睛,却灼灼的好似有火光在燃烧,不曾熄灭。
“祖父,人来了。”
董大小声地看向太师,端坐高背椅中,穿深红大学士官袍,仪容威仪的当朝太师董玄睁开眼皮,眸光锐利地望向远处的对手。
二人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前。
董玄双手奋力撑着扶手,满是褶皱的手背上青筋隆起,老太师站起身,巍峨如山的气质油然而生。
赵都安略显惊讶,此刻才初次见识到这位“南阳北董”中,执掌大虞朝文坛牛耳的泰山北斗的气场。
人群隐隐有些骚动,但都竭力压制着。
正阳学派的弟子们纷纷停步,在预留的位置站成数排,大多熟人都是精神抖擞,甚至亢奋。
他们这些天,四处宣扬学说,对这场将自家学派发扬光大的论学,期待已久。
于这群读书人而言,能有幸参与今日之战,已是足以吹嘘一辈子的大事。
唯有陆成和宋举人,表情格外沉重,尤其在看到“观众席”中,堂而皇之看热闹的赵都安时,更生出一股难掩的胆怯来。
赵都安也朝着他们笑了笑,甚至挥了挥手。
于是……
二人更慌了,眼神中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惊悚。
因为他们意识到,在场这些人里,只怕绝大多数都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万众瞩目的辩论,其实早在昨日,已经结束了一场。
今天是第二场……
那么,这个赵阎王处心积虑隐瞒所有人,将恩师钓出去折腾这一遭,究竟是在谋图什么?这个念头令两人愈发紧张。
不禁望向恩师的背影,想知道先生会如何应对。
正阳先生步履不停,脱离人群,孤身一人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人群中央的亭子高台上。
太师董玄,也近乎同时走了上来。
亭中摆放着蒲团与桌案,供给二人坐下论学。
而看到一袭红袍,与一袭儒袍大氅相对而立的画面,整个梅园内的文人都屏息凝神,期待接下来的精彩的,注定要记载于史册的辩论。
秋风忽然吹过凉亭,吹起两位大儒的头发。
董玄如临大敌地,死死盯着正阳,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口中说道:
“远来是客,老夫虽在京城,你在云浮,远隔万里,却也久闻正阳学派为往圣继绝学之志向,却不想,今日竟有机会,与你论战一番。”
正阳先生神色平静地站在凉亭里,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很古怪,没有激动,没有凝重,也没有战意或者紧张的情绪。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从昨晚从白鹿书院离开后,就很不对劲。
而此刻,在客栈中枯坐了一夜,直到天明的正阳先生,视线越过了眼前如临大敌的董玄。
看向了太师身后,人群中某张熟悉的,带着微笑的脸。
正阳先生沉默片刻,收回目光。
他拱了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整个梅园安静了:
“我是来认输的。”
短暂地顿了顿,他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但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他。”
正阳先生抬起手,手指指向人群中的满脸微笑的赵都安。
秋风拂过。
偌大梅园,鸦雀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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