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落雨,滋润得整座京城都焕然一新。
赵都安换上袍子,在腋下夹一柄油纸伞,匆匆吃了几个滚烫肉包,便独自一人出了门。
距对方定下的见面时间已经不剩多久,他不好拖延。
因信纸上写的地点并不很远,加之雨天,他没有选择骑马。
修行武夫脚力雄健,哪怕步行,也足以在预定时间到达。
“这样临时地邀请我,是为了防止我有别的准备?还强调了独自见面……果然苟的一批。”
赵都安有些不爽。
但为了大功劳,决定大度地不与那老登计较。
心中则复习关于裴侍郎的个人档案:
裴楷之,出身江南大族裴氏,其官路用一个字形容,便是“顺”。
自小才能出众,与当地其余几名才俊,并称“四大才子”。
后入官场,一路皆有同族提携照顾,有惊无险,顺风顺水,升到侍郎位置。
如果以裴楷之为主角,在起点写一本小说,书名大概是:
《人在官场,开始速通!》
若只凭侍郎官身,远不至于令女帝和袁立联手做局。
裴楷之真正难搞的地方,是其背后倚靠的整个裴氏。
大虞立国六百载,地方大族已成心腹大患。
斩个侍郎易,但将后果压缩到最小,难。
“果然,上层人家的孩子,打娘胎里就开启了速通模式……比不了比不了……不过老头子教育子女的心力显然有限,今日就让你尝尝‘教子无方’的滋味。”
赵都安手持油纸伞,在雨中疾行,思索等下会面,针对裴楷之人设制定的不同计划。
不多时,他抵达信上地址,一座颇为雅致的茶楼——
裴楷之今日在此吃早点,邀他同吃。
然而赵都安甫一抵达,尚未登楼,便被一名褐衣仆从拦下:
“赵使君来晚了。”
“何意?”赵都安心头滋生不妙。
茶楼门口。
一看便出身大族的家仆语气客气:
“我家老爷已吃过了早茶,见使君迟迟不到,便先一步离开,留小的在此等待。”
赵都安扬起眉毛,这年代虽无手表,但凡胎武夫,感知远超寻常人。
可通过血气泵送搬运,估测时辰。
他很确定,自己并未迟到。
但赵都安并没有与对方争辩,只是平静问道:
“所以?”
裴家仆从客气抬手,指向长街西侧:
“老爷方才去了西城药芝堂取补药,教小人告知,换在那边见面,使君走快些,可莫要再耽误了时辰。”
赵都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颔首:
“好。”
说着,他转身迈步,朝长街西侧赶去。
家仆目送他渐远的背影,眼神中轻蔑神态尽显。
……
药芝堂乃京中有名的大药铺。
裴楷之年岁已大,常年进补,大概还想老树开新花。
江南宗族之人,对生儿育女有着某种执念,这大概也是其极宠爱子女的原因。
在乎家人好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了无牵挂,无求无欲之人。
赵都安正是掐准了裴楷之对亲情的在意,才选择从其家人最突破口。
不过今日的见面,注定曲折颇多。
当赵都安仗着武夫脚力,抵达西城药芝堂外,不出预料地,看到束手等在房檐下的褐衣仆从。
“使君来迟一步,我家老爷已服过药,见您未至,提前离开。”
客气依旧。
这种有底蕴的大族家仆,皆经悉心调教,哪怕骨子里傲气,鄙夷女帝小白脸,但面上功夫总令人挑不出错。
梅开二度。
赵都安神色依旧如常:“所以?”
仆从抖了抖袖子,抬手指向长街南侧:
“老爷今日休沐,见起了雨,便去锦江堤垂钓,使君可赶往会面。”
从茶楼,到药堂,再到河堤。
这显然是某种刻意为之的刁难,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想激怒我吗?
赵都安眯起眼睛,却并未发作,只是颔首:
“知道了。”
向一個仆从倾泻怒火,是很滑稽可笑的行为。
打狗,要先打主人。
他只是深深记下了眼前人的脸,转身离去。
等他离开,褐衣仆人摇了摇头,眼神不屑,觉得传言中飞扬跋扈的女帝面首,言过其实。
面对真正的大族权贵,还不是忍气吞声?
……
锦江堤,在横贯京城的浑河中段。
因陆地朝河内凸出,地势神似通辽版图,水浅鱼多。
故而在京城钓鱼佬圈子中,乃无可争议的圣地。
然而今早晨光熹微时,便有裴氏家仆气势汹汹前来,封锁了最好的垂钓点,提前打窝。
令无数钓鱼佬退避三舍。
赵都安抵达此处时,只见河岸杨柳依依,河面给雨点砸的烟雾蒙蒙,泛起无数涟漪。
披着蓑衣的一群仆从如标枪般立在岸边,排成半圆。
凭借武夫眼力,赵都安确定,其中有数名武道高手,是护卫无疑。
他甫一出现,便被数道凌厉视线锁定。
好大的排场,袁立都没你这般,出门动辄前呼后拥……赵都安对比裴楷之与袁立,高下立判。
“使君来了?我家老爷在等你。”
一名目光犀利的仆从上前,气质与前两个迥异。
赵都安看了他一眼,迈步便要上前,却又被其抬手挡住。
“何意?”赵都安挑眉。
武夫仆从平静道:“还须为使君搜身。”
搜身……我见徐贞观都不用搜身,最多把娘胎里带来的天生兵器洗的香喷喷,你一个区区侍郎,还要搜身……
赵都安终于笑了。
恩,这一刻,他终于从准备好的,众多备选方案中,敲定了最为激进的一个。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依旧,朝前踏去。
气海内一股雄浑气机流转周身,腰胯行转之际,身躯倏然沉厚如山。
武夫仆从脸色微变,也激起怒意。
蓑衣被一股内劲震的掀开,无数晶莹雨滴如电影镜头中放慢无数倍的画面,一颗颗飚射。
蓑衣下,褐色的衣衫“啪”地贴在肌肉隆起的躯体上,一门武技激发。
以武夫身躯为锤,照赵都安迎面撞击。
“咔嚓——”
没有预想中,金铁交击的绚烂。
长堤杨柳畔,雨幕中只听骨裂声,伴随肉体软烂凹陷的绵密消音。
二人站立之地,仆从蓑衣下摆有殷红的鲜血汩汩留下。
静。
赵都安瞥了瞪大眼睛,满眼惊愕,脸色发白的护卫一眼,脚步不停,从他身旁掠过。
“不自量力。”
噗通……
武夫护卫双膝一软,跪地捂住胸腹,强忍肋骨断裂的痛苦,不曾发出声音。
其余仆从惊惧退散,任凭赵都安穿过防线。
从始至终,赵都安手中持握的油纸伞,只是微微摇晃。
……
河堤边。
茂密的青草地,被一只名贵的靴子踩下,沁出大片积水。
赵都安步伐停下,目光落在前头,披着蓑衣,坐在低矮藤椅中,手持鱼竿,背对着他的老人身上。
河上风来,吹得单薄鱼线抖动。
裴楷之冷哼一声:“退下吧,若因你惊了窝,看老夫怎样处置你。”
这话似是对仆从说的,又似在指桑骂槐。
后头,那名强忍痛楚,默不作声的护卫踉跄起身,跌跌撞撞走远。
裴楷之这才将鱼竿固定,拍了拍身旁空出的椅子,笑道:
“下人不懂事,让赵使君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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