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雪后

  李丽质道:“父皇放心,皇兄与女儿会安排好的。”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碗,道:“朕出去走走。”

  营帐外依旧很冷,雪终于停了,大雪落在松树的枝头上,积雪多了便从枝丫上滑落下来。

  李孝恭坐在一张胡凳上,面前烧着一个火盆,正在吃着胡饼。

  见陛下走来,他递上一张烤热的胡饼。

  李世民拿过饼也提了一张胡凳坐下来,吃着饼。

  中年兄弟之间,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能知晓此刻彼此惆怅。

  陛下如果心情很好,也不会此刻出来找兄弟要胡饼吃。

  “你说朕是不是对承乾太过严苛了?”

  李孝恭摇头道:“太子殿下对京兆府更严苛。”

  “是啊,朕向来公允。”李世民嘴里嚼着胡饼,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而坐的将士。

  见到一旁神色同样不太好的李孝恭,李世民又问道:“你在忧虑什么?”

  李孝恭抬了抬下巴,看向几个正在争执炭火的女眷。

  总有人对长乐公主的安排不满意,有人觉得吃食与炭火不够,毕竟权贵人家向来不缺吃喝,也不担忧冷暖的。

  此番众多权贵人家跟着陛下秋猎吃了不少苦头。

  李世民对这些争执视而不见,她们也不敢在丽质与皇后面前争执,小声问道:“孝恭?”

  李孝恭咽下一口胡饼重重点头道:“陛下请说?”

  “长安送来消息,杜荷去见承乾,你平时与东宫走得近,伱知道杜荷与太子的事吗?”

  李孝恭手里还拿着胡饼,正要送入口中,回道:“知不道。”

  李世民叹息一声。

  中年兄弟俩靠在一起,坐在火盆边取暖。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苏定方快步而来,行礼道:“陛下,吴王殿下回来了。”

  想起恪儿在陕州治水,现在才回来,李世民笑道:“让恪儿过来。”

  李恪穿着一身甲胄,踩着稳健的步伐快步而来,行礼道:“父皇,儿臣于陕州各县治水,如今乡民已安定,房屋已重建,来年开春便可重新耕种。”

  “好。”李世民笑道:“一路劳顿可有休息?”

  李恪行礼道:“儿臣不累,听闻父皇被困骊山,儿臣星夜兼程赶来。”

  李世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中肯道:“这点雪困不住朕。”

  李恪又是作揖行礼。

  除了李承乾与丽质,李恪这个孩子还是在掌握中的。

  李世民接过呈报,听着他讲述此番治水的事宜。

  李孝恭依旧坐在火盆边,自在地烤着胡饼。

  等陛下走远了,程咬金在冷风中缩着脖子走来。

  意识到一具庞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李孝恭神色不悦地抬头看去,瞅见了程咬金的一张臭脸。

  李孝恭沉道:“再挡着某家嗮太阳,就在此地一决生死。”

  程咬金缓缓移动脚步,走到了另一侧。

  身边站着一具如山般又有点中年的发福的庞大身躯,李孝恭挪了挪胡凳坐得远一些。

  程咬金往前一步,继续在一旁站着。

  “你……”李孝恭正要开口骂这个烦人精,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道:“知节,你好好的在长安的窝里过冬,来骊山大营做算什么?”

  程咬金满是虬髯的大嘴,开合着道:“奉太子调令前来驰援骊山大营。”

  “你可以回去了,骊山大营一切都好。”

  言罢,程咬金凑近道:“刚刚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陛下说今天天气很好,打算杀回长安。”

  “杀回长安?”

  “把你老程家的全家给剁了。”

  程咬金反倒一笑,一手搭着李孝恭的肩膀,道:“你还是与当年一样爱说笑。”

  李孝恭道:“究竟何事?”

  程咬金道:“听闻河间郡王与京兆府的江夏郡王走得近?”

  “莫逆之交。”

  “他女儿还没出嫁吧?”

  李孝恭回过味来,目光瞅向大营的另一头,见到了程处默。

  此时,寒风凛冽吹来,程处默正眼中颇有深意地看着一匹战马,就差开口对战马说情话了。

  看得李孝恭一个哆嗦,匆匆收回目光。

  程咬金道:“吾儿如今任职太子右率,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太子右率?那右率就剩下七个人了。”

  “上次说不是十个吗?”程咬金惊诧道。

  “又熬走了三个。”

  “那也是右率,就算是剩他一个人,也是太子右率,这小子的婚事……”

  李孝恭实在是看不得程处默对一匹战马如此深情,连忙道:“你去找承范去,与某家说什么。”

  言至此处,见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手腕,李孝恭想要挣脱,发现这个程咬金的力气还挺大。

  “做甚!”

  “你是处默的老师,应当与某家一起去提亲,如何?”

  李孝恭终于是挣脱了他的手,一路走一路骂着,“有病!”

  风雪过后,关中晴朗了三天,魏昶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沾床榻便闭眼躺下了。

  在外面,他跟着京兆府的人手救助困在雪中的乡民,已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薛五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家里,挺着孕肚还要用沾了热水的布巾给丈夫擦拭着脸。

  他的胡子上还被冻上了一些冰碴子。

  “你要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听到了妻子埋怨,魏昶反手抱住妻子的后腰,将刚被擦过还有些湿漉漉的脸贴着妻子的孕肚,低声道:“往后都听你的。”

  薛五娘低头抚着丈夫乱糟糟的长发,蹙眉低声道:“只要你不做恶事就好。”

  魏昶迷迷糊糊点头。

  薛五娘想到了两天前,听说大雪埋了许多地方,京兆府召集各县民壮救灾,魏昶没有多想,就毅然走入了雪中,跟着京兆府的官吏离开。

  他是个好男儿,可他终究与京兆府有太多事了。

  村子里,出去救灾的男人都悉数回来了,安静的泾阳县又热闹了起来。

  冰雪开始逐渐消融了,京兆府在太子号令下,这大雪天竟然没有冻死人。

  就连各县的县官奔走相告,亲自带着人去县衙避灾,甚至还给粮食。

  自贞观九年太子殿下执掌京兆府以来,一次又一次,改变着各县,改变着关中。

  谁能想到当初这位太子刚执掌关中农事,为了夺权将关中十二县的县令罢去了九个,各县官吏都几乎换了一新。

  当时还有人借此弹劾,在泾阳种出葡萄,渭北的葡萄大丰收之后,这种弹劾之声也开始消弭。

  到如今,京兆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民心。

  关中最淳朴的乡民言语粗俗,他们说不上多么漂亮的感激之语。

  可当京兆府的官吏从各县各乡回去复命,有不少孩童相送。

  颜勤礼回到了京兆府,这一次出去救灾他打死了一个乡长,因对方在救灾过程中索要钱财。

  怒火中烧的颜勤礼当着所有乡民的面,活活将一个乡长打死。

  这件事送到李道宗面前,吏部对此不管不问,大理寺也不敢管,不仅因颜勤礼是太子门下的崇文馆编撰,也有诸多乡民为颜勤礼叫好。

  许敬宗是个酷吏,他是京兆府的少尹,在他手下行事的官吏多多少少都有相似的作风。

  京兆府内,许敬宗一拍桌案道:“谁敢动颜书令一根毫毛,某家与他不死不休,老子还没在长安城打死过人,倒想要试试。”

  长安城内,许国公府邸内。

  高士廉笑道:“听闻你吃住都在中书省,现在能来看望老夫,多半是治理好了?”

  李承乾接过高林递来的热茶,道:“算是吧。”

  “算是?”

  喝下一口茶水,李承乾神色略带疲惫地道:“本来今年能平安度过的,都怪这老天。”

  “嗯。”高士廉抚须点头。

  “,还留下了一地的事需要收拾,这些事都交给舅舅与郑公了。”

  高士廉观察大外孙的神情,道:“你很失望?”

  “有些闹心。”

  高士廉笑道:“是不是觉得,总有一些人不能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事?”

  李承乾缓缓点头,“孙儿惭愧,被舅爷看出来了。”

  “你呀。”高士廉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这个外孙的后背,笑着道:“你已经很好了,自汉武帝始关中这条大河淹死了多少人,淹了多少田地,可史书上,往后的许多年,饿死的,淹死的有多少?可史官来说,却已是极为平常的一年又一年,他们将这些事都写在了史书上。”

  “后来汉武帝作了一首瓠子歌,下定决心治水了,那又是极为寻常的一年,这便是史书上学到的故事。”

  “孩子啊,你心有向往何惧道阻且长,你罢免了这么多县官,后继补上的人谁敢怠慢政事,即便你严苛又刁难,可你深知,你不信圣贤所书写的道理,你坚信不能总是用道德来约束一些人,因此你治下的关中官吏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承乾点头道:“谢舅爷教诲。”

  高士廉道:“老朽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原来辅机那小子来的时候,老朽也这么教过他,他总是听不懂,现在好了,说完这些话老朽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李承乾捧着茶碗,感受着茶水的温暖,道:“舅爷现在还打牌吗?”

  高士廉缓缓摇头道:“不打了,没意思。”

  这一次的雪灾有惊无险,京兆府的官吏又一次立功了。

  当棉花顺利送到长安的时候,杜荷很阔气地给京兆府所有人分发了一块肥皂。

  原本在骊山的权贵纷纷回来了。

  正是新年元宵的前一天,已经有不少坊民在准备花灯,他们在期盼着陛下取消宵禁,让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沉闷的长安城有一个热闹的元宵。

  皇帝也在这天回长安了,李承乾在皇宫北面的安礼门前迎接父皇。

  这一次父皇没有耍性子,安安稳稳地返回了长安。

  李世民坐在车驾上,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儿子,微微点头,又收回了目光。

  “皇兄!”李丽质带着几个妹妹先走了上来。

  看着父皇的车驾进了皇宫,李承乾揣手而立,道:“听说你骊山大营还主持用度?”

  她笑道:“皇兄是担心妹妹会得罪人?”

  “看谁敢对你有怨言?”

  她骄傲一笑,领着妹妹们又叫上了稚奴与慎弟先一步去了东宫。

  等人都散去得差不多了,太子还站在原地。

  老太监上前道:“殿下可还有事要吩咐?”

  “没有了,孤还有些事要办,你与父皇说一声。”

  “太子为国事劳累,老奴怎敢耽误,这就去告知陛下。”

  李承乾点头走向太液池的一側,这里放着不少的棉花,爷爷与小兕子正在端详着。

  “李道长还没出关吗?”

  “没有。”明达闻了闻棉花的味道。

  宁儿与小福将棉花全部铺在了地上晾晒。

  李渊努着嘴问道:“这就是你盼望得到的东西?”

  李承乾解释道:“孙儿打算让麹智盛回高昌。”

  “让他回去?”

  “给孙儿种棉花,顺便建设安西都护府。”

  李渊若有所思,迟疑道:“竟是为了这东西,关中不能种吗?”

  李承乾摇头道:“这个不像葡萄,葡萄是长在架子上的,棉花会占用耕地,再者说郭骆驼还在培育种子,而西域有大片的土地,伊犁河沿岸能够种数不清的棉花。”

  刚去禀报的老太监慌张张又跑来了,他行礼道:“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李承乾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躺在铺平的棉花上,道:“不是说过了吗?孤还有事要忙。”

  “可……可陛下他……”

  听对方结结巴巴说着,道:“你就回禀父皇,孤正在为大唐谋求进步。”

  “喏。”老太监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怎么又召见皇兄了?”

  “孤将雪灾后的一堆事的呈报,还有近来的朝章总结以及今年各县治理的改观情况都放在甘露殿,一共十六份卷宗,请父皇总结归纳,以及下一个三年的目标。”

  李渊喝下一口茶水,笑呵呵道:“看来这些天,你是废了不少心力。”

  “无妨,父皇若不看不理,郑公会去劝谏的。”

  “他该有多为难?”

  “朝中这么多能臣。”李承乾翻了一个身,侧躺在棉花上,又道:“这点小事,对父皇来说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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