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场秋雨让关中湿漉漉的,雨水不断从屋檐落下,雨势倒是不大,可饶是这样的连绵雨水,让关中河道的水位也上升了许多。
渭南县新起了三座作坊,京兆府在这一县去了不少本钱。
这些本钱都是要收回来的。
等颜勤礼与郭骆驼说完话,裴行俭这才带着人又去盯着另一个作坊,那是一个纸张与木料的回收作坊,用来将废纸与废木料收拢起来。
本来这些东西在长安还是值点钱的,可渭南县想要让它变得更值钱,他们要做一种不一样的纸板。
裴行俭拿起一块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朽木,低声道:“如果它不能为我们所用,那就真的是浪费了。”
颜勤礼询问道:“泾阳派来的工匠还好用吗?”
裴行俭留着黑色的胡子,因为正是少年弱冠的年纪,这些胡子密且软,他走在秋雨中路过枣树林。
一个孩子用脏兮兮的手捧着几颗冬枣。
渭南县的冬枣很大,相比关中别的地方要更大。
裴行俭尝了一颗枣,笑道:“还是渭南的枣更甜一些。”
那孩子又跑到正在摘枣的爹娘身边。
孩子娘道:“裴县令很忙的,你不要打扰他。”
孩子爹叹道:“以前的县官哪里会在县里走动这么久,现在的县官都不一样了。”
说着话,孩子爹给自己的孩子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现在的县官确实与以前不同了,想要改造一个人的观念是很难的。
东宫太子不喜与人讲道理,更不喜扬汤止沸的方式。
与其说教或等着一个人的观念改变,不如直接换个更合适并且理念一致的人,现在的京兆府不缺这种人。
这个秋天又罢免了两个县官,被罢免的县官很快就会有人顶替上,面对皇帝给太子的特权,他们脱去了官衣之后,除了自认倒霉别无他法。
太子是一个贤明的储君,皇帝极其信任。
京兆府的功绩就在那里,那是扎扎实实压在各县头上了。
裴行俭走到一处水渠,问向正朝着自己来过的郭骆驼,道:“肥皂水也能够用来灌溉吗?”
郭骆驼躬身身子也看着水渠,低声道:“本来是不可以的,加一些东西之后就可以了。”
有时裴行俭实在是不明白郭骆驼心中所想,就算是问了,也会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很多时候,裴行俭也就不再过问了。
有时,裴行俭也会自寻苦恼地扪心自问,问他干嘛呢?
秋雨笼罩下的长安,一切都显得静谧了许多,只有沙沙雨水不绝于耳。
人到了雨天的时候,总会慵懒一些。
关中太平,一切向好向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事业。
李道宗独自一人坐在京兆府的官衙内,因这里也没别人,只有自己了。
诸位都出去忙了,想来也挺好的,这里清净安宁。
他抬头看向挂在一旁的关中地图,现在许敬宗多半还在泾河看着秋汛,有这么一个能做事的下属,总是令人心里踏实的。
李道宗眼前放着一卷卷宗,心想着他们都这么劳苦工作,“某家乃京兆府尹,岂能怠慢。”
心中建设了一番,他提笔而起,正欲书写,忽听到门前的小吏说了三两句话。
抬头看去,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着衙内走来。
等人走到面前,李道宗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眼前的卷宗,低声道:“知节,你来这里作甚?”
程咬金瞅着一本正经坐着的人,又凑近了几分端详着。
“快说。”
李道宗的语气重了几分。
程咬金懒散地道:“有几个将领回长安了,岭南来的那个冯盎说要在平康坊摆宴。”
“与老夫何干。”李道宗还是一脸的严肃。
“谁不知道你江夏郡王在京兆府除了呆坐与睡觉,还能做什么?”
“何人造谣老夫!”李道宗又抬起了脸,正色道:“关中要图治图富强,老夫从未有过懈怠。”
程咬金从一旁的锅中捞起一个茶叶蛋,干脆坐在了一旁,剥着蛋壳,道:“去不去随伱。”
“哼。”李道宗冷哼一声继续提笔而起。
京兆府内,安静了片刻。
“对了!”忽然程咬金一拍大腿。
“怎了?”李道宗侧目看向他,神色多有几分不悦。
“听说今天房玄龄也要去,还有葡萄酿喝。”程咬金三两口将手中的茶叶蛋吃完,起身提了提裤腰带,走了两步,他的靴子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慢着!”李道宗叫住这个就要离开的程咬金,道:“房玄龄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
“某家怎知,听说冯盎还带了很多岭南的瓜果。”
李道宗愣神片刻,眼前的卷宗上还未落下一个字,只留了一撇,捺还未写完,他迅速站起身道:“房玄龄能去平康坊?当真是少见,他都能去,某家自然要去会会,岂有此理。”
言罢,两人齐齐走出了京兆府。
门前的小吏满脸笑容地向眼前两位行礼。
前脚刚走出京兆府,李道宗又面色严肃道:“今天是因房玄龄,某家这才去平康坊的,以后万万不可再来打扰某家的公事。”
程咬金不耐道:“快点吧。”
两人的脚步快了不少,从京兆府一路走到平康坊,秋雨淅淅沥沥的日子,长安城依旧很热闹。
冯盎向来是个恣意洒脱的人,一到长安城就摆宴,宴请当年的各路豪杰与英雄好汉。
而冯盎其人在武德年间接受了李靖的檄文后,归顺了大唐。
换一种说法就是冯盎不想和李靖硬打,硬打的话指不定要死多少人。
归顺大唐之后,又有人状告冯盎谋反,毕竟冯盎盘踞岭南,岭南八州之地,地界纵横二千里。
他带着岭南八州之地一起归顺大唐,依旧有人猜忌。
后来也因陛下登基之后,在这位李家二郎皇帝陛下的个人魅力下,冯盎归顺,也不再有人猜忌了。
还有传闻冯盎七箭平定了岭南,深得陛下夸赞。
而现在冯盎从荆州回来,便摆了宴席,与诸位当年豪杰共饮。
平康坊的一处酒楼内,觥筹交错,朝中各部将领来了大半。
李道宗走入其中便从一旁摘了一只香蕉吃着,目光看着在人群中的房玄龄。
少见房玄龄其人能够来平康坊走动,而且还能与众人饮酒。
在酒楼的桌上放满了岭南送来的水果,这些水果散发的香味令人陶醉。
难道说房玄龄出来喝酒,他的悍妻就不管?
正想着,忽听到一声大喝。大喝之声来自一个妇人,众人纷纷一顿,看向酒楼外那个提着棍子的妇人。
李道宗支支吾吾道:“房……房夫人?”
众人还未出声,看到这妇人迈着矫健的步伐提着房玄龄就往酒楼外走去。
直到不见了人影,酒楼内还未有人出声。
程咬金喃喃道:“此地数十位将领,却也临危不惧,从中拎着一人,全身而退……房夫人真女中豪杰也。”
程咬金的赞叹声,带着一些对房玄龄的同情。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继续喝酒,继续吃水果。
热情好客的冯盎请众人接着喝酒吃水果。
大将军冯盎回朝,东宫也收到了一批水果,本来这些水果是给父皇的,父皇又让人将水果送到了东宫。
“皇兄,太液池能不能多养几只鸭子?”
“不能。”李承乾坐在屋檐下,看着书当即拒绝,又道:“一只鸭子就够烦人了。”
李治双手抓着一旁的门框委屈道:“就因为只有它一只鸭子,它才不下蛋的。”
“这与它下不下蛋没有关系,等鸭子成了烤鸭,你依旧会吃得很开怀的。”
皇兄的一席话,又给了李治一次沉重的打击。
他面色痛苦地摇着门板,委屈道:“皇兄!”
刚从立政殿回来的宁儿脚步匆匆来到屋檐下,她站定后低声道:“太子殿下,陛下今天要设宴招待群臣。”
李承乾依旧翻看着书,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
“这一次还是皇后主持的宴席,还要大将军带上各家的家眷,皇后命太子殿下去一趟房相府上,去请房相。”
李承乾抬眼看着此刻的雨景,又道:“东宫还有什么能送人的吗?”
宁儿疑惑道:“太子殿下想要送什么?”
“太贵重的肯定不好,让小福准备一壶酱油,再拿一块酱牛肉。”
“喏。”宁儿刚要走,又叮嘱道:“殿下换身衣服,此番宴席殿下也要在的。”
“嗯。”
李承乾无视了李治苦苦求饶的眼神,在寝殿内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的时候,李治还是那个神情。
“稚奴,现在那只鸭还太小,还不肥,孤不会去杀它的,希望它少吃点。”
李治无力地低垂着脑袋。
走到前殿,小福已准备好了一壶酱油与一大块酱牛肉,将它们装入一个食盒中,递给太子殿下。
李承乾一手提着伞,一手提着食盒快步走出了东宫。
等皇兄走了,李慎这才溜出来,他小声道:“放心,我们皇兄不会轻易杀了那只鸭子的,都是吓唬我们的。”
李治颓废地坐下来,从一旁的桌上拿下一个橘子,也递给李慎一个。
东阳见状,手拿着药经,吩咐道:“少吃点,吃多了上火。”
李治嘴里嚼着橘子,应声,“嗯。”
走出东宫的时候,李承乾见到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很忙碌。
一直走到承天门,见到了李绩大将军。
“薛万备呢?”
李绩跟在一旁回道:“万备下值了,而且家中还有事。”
李承乾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在皇城内,父皇结束了休沐之后,这皇城内又恢复了忙碌的模样。
相比于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更喜欢父皇休沐时的皇城模样。
现在父皇一回来,总觉得一切都繁忙且乱糟糟的。
老师的家就在东市边上,靠近朱雀大街的位置。
来老师家到府前,大门正紧闭着。
李绩上前拍响大门。
李承乾提着手中的食盒也上前一步,走到屋檐下。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正是老师的儿子房遗直,当初在兴庆殿宴请时见过。
看着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恭敬行礼道:“太子殿下,见过大将军。”
李承乾询问道:“老师可在?”
“家父在的。”房遗直往自家院内看了看。
忽听到院内又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还有一些碗筷打砸的动静。
房遗直面露愧色,连忙又道:“眼下实在是……唉!殿下稍等。”
他将门半掩,脚步匆匆走回了院子。
李承乾站在门外,有些无所适从。
见太子殿下看来,李绩低声道:“今日听说房相去平康坊赴宴,还是陛下让房相去的。”
李承乾疑惑,小声询问道:“父皇为何……”
“这……”李绩低声道:“朝中皆知房相家中悍妻如此,陛下与房相向来是莫逆之交,便让房相莫惧家中妻子,让房相去赴宴,末将今日午时就听说这件事。”
院内又传来了脚步踩水的声音,这秋雨下得地面上都湿漉漉的。
房遗直笑着敞开家门,行礼道:“让太子殿下见笑了,请进。”
李承乾迈步走入院子,老师的宅邸很宽敞,再怎么说也是当朝实际意义上的宰相的府邸。
老师正坐在屋内,一个妇人笑脸盈盈出门相迎,她行礼道:“不知是太子殿下要来,这也没准备,让殿下见笑了。”
一旁还有奴婢正在扫着地上碎成片的碗与零散的筷子。
李承乾也行礼道:“见过师母,母后有命请老师一家去宫中赴宴。”
房夫人面带笑容又道:“还劳烦太子殿下走一趟,实在是……”
“无妨,弟子也该来看看的。”李承乾礼貌地递上一个食盒,解释道:“这是东宫自己的酱油与酱牛肉,师母平日里可以尝尝。”
房夫人的年龄与母后相当,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裳。
“谢太子殿下。”房夫人笑着接过食盒,也没有推拒。
李承乾侧目看去,见房遗直还一脸愧色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房夫人又道:“听玄龄说是陛下让他去平康坊,当今陛下是何等人物,怎会让玄龄去那种地方,肯定是不是的。”
“师母说的是。”李承乾回着话,不得不说房夫人即便是面带笑容,这笑容底下藏着的气势,也是令人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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