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道:“因此你就在科举的考卷上写了这么一篇特别的文章。”
面对太子的问话,裴行俭神色多了几分惶恐,他连忙道:“殿下,臣绝没有取巧之意,只是希望这篇文章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而不是埋没在了弘文馆,就算是因此科举落第,臣也心甘情愿。”
“你不用紧张,文章写得可圈可点,不然房相也不会让你及第的。”
“下官失态了。”裴行俭低着头道。
李承乾坐在石头上,还端着碗吃着饭食,又问道:“孤了解过伱的出身,你是河东裴氏子弟,而且自南北两朝以来,你河东裴氏出了不少了不得的人物,如果只是为了进士及第,你大可以不用冒着风险,写下那篇文章的。”
裴行俭道:“殿下,下官只是不希望这等好文章埋没。”
李承乾颔首道:“那你觉得生产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哪一环?”
裴行俭道:“自然是所有的农民。”
李承乾吃完了碗中的黍米饭,将余下的梅干菜炖肉也吃完了,碗筷放入食盒中,递给一旁的宁儿。
见太子没有回话,裴行俭问道:“殿下,难道下官说错了吗?”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气馁道:“你说得没错,可在生产环节上,生产的主人又是谁呢?”
闻言,裴行俭沉默了,他一直觉得那篇文章的见地了得,尤其是对生产关系的论述。
可现在听太子殿下如此疑问,裴行俭竟觉得自己回答不上来,是自己没有细想,没有考虑过那篇文章上更深层次的意义。
李承乾感受着还带着潮湿的暖风吹在身上,吹得远处的麦田掀起一片涟漪,接着道:“孤记得,你裴行俭一门父子都是军中将领,你的父亲裴仁基是当年隋文帝的侍卫,抵御过吐谷浑,打过靺鞨,当年乱世你父亲甚至能够镇压瓦岗一时。”
“还有你兄长裴行俨,早年跟随张须陀,绿林好汉中号称万人敌,你怎么不继承家风,却来长安参加科举,做个文吏。”
言罢,看裴行俭呆立当场没有说话。
李承乾气馁道:“这些都是你的家事,孤只是随口一问,你不用介怀,谁家都有难言之隐,孤一时好奇,让你见笑了。”
话音落下,就有一个年迈的仆从慌张跑来,他跑到裴行俭身边,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小公子实有难言之隐。”
裴行俭道:“殿下,这是下官家中的仆从。”
那仆从伏倒在地上行礼道:“太子殿下,裴将军与裴小将军都已战死,大将军只有小公子一个独子了,恐再入军这一脉就要……就要……”
裴行俭沉声道:“你退下。”
老仆从抬头看了眼自家的小公子,又道:“小公子,你万万不可从军呐。”
看着这个老仆从泪眼婆娑,李承乾拉着他起来,道:“这位老人家,孤没有让守约从军的意思。”
“当……当真?”
李承乾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帮忙拍去这位老人家身上的尘土。
老人家惊恐地后退两步,道:“殿下,万万不可。”
“守约,借一步说话?”
“喏。”
李承乾带着裴行俭走到菜地的另一头,“这里距离他们有些距离了,低声说话他们听不到。”
裴行俭道:“殿下,其实下官是想从军的,沿袭家父的军功,让我们家立足大唐,征战四方,这也是家父的遗愿。”
李承乾颔首。
“只不过下官不能辜负他的照料,家父家兄过世得早,是他老人家一手照料着下官长大,长到如今十六岁,只要他老人家还在世一天,下官不会从军。”
李承乾叹道:“是孤不该过问你的家事,让你为难了。”
“不敢说为难,其实问过这件事的人很多,下官从河东走到长安沿途但凡遇到当年家父的旧人,他们都会问起。”
“你与孤的年纪相仿,孤能理解你的感受。”
许敬宗远远看着太子殿下与裴县尉站在一起,这个裴县尉恭敬地站在殿下身边,殿下每每开口说一句话,裴县尉便回答一句。
众人等在这头,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与他都说了什么。
小半个时辰之后,见太子殿下与裴县尉都是面带笑容地走回来。
李承乾道:“老许啊,这个裴县尉心中颇有方略,治理渭南县的事交给他,孤也就放心了。”
许敬宗作揖道:“太好了。”
“这渭南不像泾阳,泾阳可以发展作坊是因为他们的耕地并没有渭南这么富裕,所以孤还是坚持因地制宜,在渭南县大力发展农业。”
“殿下,渭南县民都想要种葡萄。”
从成本来看,泾阳县的一亩葡萄能卖五十贯,这比种一季粮食划算太多了。
郭骆驼道:“渭南不适合种葡萄,渭北更适合。”
李承乾笑道:“守约啊,孤向来是坚持因地制宜,更相信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郭寺卿说得不错,渭北的水土更适合种葡萄。”
“你也不用着急,等关中的葡萄普及之后,价格也会随之下降。”
郭骆驼又补充道:“种葡萄需要大肥大水,绝不是种大葱这般容易。”
李承乾对这个新任司农司卿的专业意见很中肯地点头。
建设关中的班底大抵上算是成形了,由李道宗牵头,许敬宗作左右手,还有杜荷这个钱袋子,再由裴行俭主持渭南事宜。
整个关中可以分为渭南,岐州,宜州华原,沿着长安的京畿道再分九县,大致上关中就是这样的布局。
这一片八百里秦川中,渭南一直都是农产的主力。
因此泾阳如果大力发展作坊业与养猪业,渭南就是以农业为主。
李承乾一路上与郭骆驼,裴行俭,许敬宗,李道宗四人说着往后的事。
以裴行俭的才干来说,让他来治理渭南县是绰绰有余的。
甚至,李承乾一度认为裴行俭这一次科举只是堪堪及第,多半是故意交的差卷。
如果他用心考试,考取一个进士功名,现在早就入三省六部了。
总有这么几个明明就很优秀的天之骄子,想要特立独行。
可能,这也是现在,也就是唐初大环境造成的,如许多大氏族的子弟一样,入仕为官不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如果在经典一途上得到名师的传承,比入仕为官更有前途,因此当官的都要对这些名仕与大族,客客气气的。
李承乾没有坐上马车,而是让李道宗与许敬宗带路去了一趟渭北。
“殿下,当真想要去横扫西域吗?”
李道宗忽然问了一句。
李承乾笑着道:“那都是误会。”
“误会”
“当然是误会了,孤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横扫西域了,皇叔何出此言呐?”“殿下刚刚问起裴守约的家事,下官想到了如今的传言,又在朝中得知殿下派人去修建河西走廊。”李道宗压低自己的嗓音,又问道:“殿下派人去修建河西走廊,不就是为了横扫西域?”
李承乾苦恼一笑,也不好回答,这种谣言他们想怎么传就怎么传吧,因为这个谣言让高昌王子吓得向泾阳买了一万块肥皂。
都是误会呐……
关于东宫太子的谣言已经够多了。
有时候既然习惯了谣言,也就懒得解释。
“皇叔,打仗是要成本的,朝中现在太穷了。”
“所以殿下未雨绸缪,让泾阳赚了这么多银钱?”
“嘶……”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越解释越糊涂,越描越黑。
阳光已经逐渐破开了云层,关中大地终于迎来了晴朗。
宁儿跟在后方闲着无事的时候,她拔出横刀,单手熟练地舞着刀。
这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而且练了许多年的模样。
仔细想想,宁儿是母后安排在东宫的,她能够得到母后的器重,难道还会简单吗?
郭骆驼用手比划了一片地,他笑着道:“太子殿下,这片地很适合种葡萄,而且还不会影响原来的耕种田地。”
李承乾抬眼看去,道:“可以种多少亩。”
郭骆驼用自己的手指依靠目视测量了一番,回道:“可以种出五十亩。”
李承乾揣着手颔首,“明年再安排吧。”
一身本事能够得到用武之地,并且还能得到当今太子的信任,郭骆驼很开心,这是在他人生中,或许这些天是最快乐的时光。
傍晚时分,太子殿下坐着马车,在河间郡王李道宗的护送下回长安了。
许敬宗看了眼还望着马车傻笑的郭骆驼,蹙眉道:“这位裴守约究竟是如何了得,让殿下这般看重。”
言罢,见郭骆驼还在傻笑,许敬宗挠了挠头道:“郭兄?”
郭骆驼这才回过神,又道:“哎呀,时辰不早了,该回长安了。”
许敬宗牵来一旁的两匹马。
且与郭骆驼一起策马回了长安城。
郭骆驼早早就要回家,也不像别人那样至少在长安城宵禁之前快活一番。
许敬宗好奇裴守约看了什么文章。
更好奇这裴守约在科举的考卷上写了什么文章。
许敬宗内心疑窦丛生,科举考卷上的文章以他的官级是不能去翻阅的。
也就无从得知了,但裴守约还说过,他在弘文馆看到过一篇文章,还不希望那篇文章会就此埋没。
思量完这些,许敬宗快步走向了弘文馆。
当初裴行俭也确实在弘文馆做过一段时间的编撰。
现在上官仪就是弘文馆的主事,掌管着这里的全部卷宗。
见是许敬宗来了,上官仪提着笔神色不悦道:“许少尹,下官还要编写葡萄种植术,眼下无法与你去饮酒。”
说完,上官仪又见他在一旁坐下了,又烦闷道:“许少尹,是有别的事?”
许敬宗小声道:“裴守约在弘文馆任职过编撰?”
上官仪回道:“现在不是在渭南当县尉吗?”
“老夫见太子殿下与裴守约相谈甚欢。”
上官仪干脆搁下了手中的笔,盘腿而坐,疑惑道:“莫非太子殿下与裴守约一见如故?”
许敬宗又摇头道:“太子殿下向来孤僻,不好交友,不会随便与人一见如故的。”
上官仪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茶水,神色更加烦闷了。
“老夫听太子殿下与裴守约谈话,似乎与一篇文章有关,而且这篇文章就在弘文馆。”
上官仪迟疑道:“许少尹,这般笃定文章就在弘文馆?”
看他已将目光放在了一片书架上,上官仪哀叹道:“弘文馆有藏书上万卷,文章何止十万篇,许少尹是要一篇篇找吗?”
许敬宗瞪着还有些血丝的眼,起身道:“找一找,万一被老夫找到了。”
上官仪无奈道:“许少尹自便。”
夜里,阴云终于离开了长安城的夜空,星辰与月亮终于能够见到了。
就快到宵禁的时辰,上官仪写了一天的字,弘文馆已没人驻足,抬眼看去,就见到许敬宗手捧着一卷书,坐在油灯旁睡着了。
上官仪叹息一声,拍了拍桌子。
许敬宗悠悠转醒,眼神多有迷茫,问道:“老夫找到哪儿了?”
“别找了,不如你自己问问裴县尉。”
“唉……”许敬宗懊恼地一跺脚,道:“也罢!走,你我共谋一醉。”
……
在这个年纪或许别的孩子这个时候还在为了满足虚荣心,满足好奇心在玩闹。
而这个年纪的太子,已开始为建设关中发愁了。
十六岁的太子,神色凝重地看着关中的地图,借着烛台的光可以见到太子殿下将关中分成了好几块。
宁儿道:“殿下,天色不早了。”
李承乾的目光还在地图上,道:“孤一直在想泾阳的成功模式不一定适合关中所有的县。”
“殿下一直都在说因地制宜。”
李承乾忽然一笑,道:“你觉得孤要横扫西域吗?”
宁儿笑道:“殿下,这是外人的道听途说。”
李承乾站起身,放松着四肢与腰背,“好久没有晨练,明日一早要好好活动一番才行。”
宁儿将殿下洗漱用的水盆端了过来,而后将布巾也准备好。
李承乾刷着牙,看着夜空,又道:“那些小没良心的在太液池多半是玩疯了,也不想着来东宫看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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