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就先这样吧

  堂下,诸王自顾自诉说着各自的委屈、不容易,各自温婉表达起了自己的诉求。

  ――老二河间王刘德,想做赵王;

  老三临江王刘淤,想移封到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封国。

  什么叫‘像样点’的封国?

  左右不外乎燕代赵、齐楚吴这样的古国,而非汉家始封、始置的新诸侯国,如河间、临江这种以郡名为国名的‘不像样’的封国。

  这哥儿俩,刘荣或许还能勉强估计到;

  但有追求的,显然不止这哥儿俩。

  ――老四鲁王刘余,倒是没有移封的念头;

  老五江都王刘非,刘荣已经早早安排好了。

  老六长沙王刘发,用一曲歌舞换来加封三郡的结果,也已是心满意足。

  但刘发之后,便是一连串让刘荣头疼不已的离谱诉求……

  “老七常山,意欲移封南方,最好是淮南地……”

  “老八刘端,想吞并小十的胶东,合胶东、胶西为‘胶国’……”

  “老九中山,想在常山移封后,合兵常山、中山,以得一郡之土……”

  暗下掰着指头罗列着诸王的诉求,刘荣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那道矮小、瘦弱,脸上甚至还稚气未脱的孩童身上。

  ――先帝皇十子,胶东王刘彘,想要离刘荣、离长安‘近’一些;

  听上去没什么大毛病,但仔细一推敲,就不难发现刘彘这一诉求,说是‘包藏祸心’也不为过!

  刘彘现如今的封国:胶东,位于原完全体的齐国境内,地处胶东半岛,也就是后世,位于山东东部的山东半岛。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胶东国,确实是汉家最靠东的地区之一;

  考虑到关中位于如今汉室版图西半侧,说胶东‘离关中太远’‘离长安太远’,似乎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今汉室,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国,都是类似的状况。

  你说你胶东国离关中远,东西直线距离上千里?

  燕国呢?

  代国呢?

  南方的江都、长沙呢?

  你胶东国到关中,起码是一马平川,一路向西即可;

  燕国到关中,可是要先南下到齐地,而后再走你那条一路向西的道儿,才能抵达关中!

  至于东南方向的江都,以及汉家版图极南的长沙、极北的代国,更是要么湿瘴闷热,要么漫天遍野苦寒。

  哪个不比你的胶东国更远?

  说白了:关东各宗亲诸侯,从北方的燕、代、赵,中原的齐、楚、梁,到南方的淮南、长沙、江都――离函谷关或远或近,却也终归是多少有点距离。

  除去扼守关中东门户的梁国,就没有哪个诸侯国敢说‘我离关中近’‘我离长安不远’。

  ――要知道即便是进了函谷、踩上了关中土地,也还要再走上千里,才能抵达长安!

  所以,刘彘这看似惹人垂怜的一句‘我想离长安、离皇兄近一点’,实际上,却是提出了一个堪称痴心妄想的追求。

  梁地!

  只有梁地,才能满足这位胶东王殿下离关中更近、离长安更近的诉求。

  当然了,在梁孝王刘武已薨,梁国传承到王世子、现梁王刘买的前提下,刘彘当然不可能取代刘买,成为汉家的梁王。

  如此说来,刘彘这极不起眼的表态……

  “胶东之意,莫不是推恩梁国,以裂孝王之土?”

  果不其然。

  最先反应过来刘彘包藏祸心的窦老太后,面上温煦笑意转瞬即逝,不眨眼的功夫,老太太便黑了脸。

  作势想要侧头观察刘荣的面色变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不见,老太太又深吸一口气,故作随口一提般嘀咕了一句:“胶东王太后,只怕是远长安日久,便糊涂了;”

  “居然教胶东王说出如此包藏祸心的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出身于长陵田氏呢……”

  长陵田氏,是战国末年的故田齐王族残余,现胶东王太后:王的母族。

  老太后这番话,显然是在提醒刘荣:别忘了那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而在老太后身旁,刘荣却是好整以暇的抬起手,以指腹摩擦着下唇,重新上下打量起御阶下方,已有些惴惴不安的十弟刘彘。

  很显然,无论是原历史时间线上,那则‘金屋藏娇’的千古大饼,还是方才那句‘想离长安、离皇兄近一点’,都并非年仅七岁的刘彘所能说出来的。

  背后的胶东王太后王,以及现任胶东内史田,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这二人曾经,是自己争储夺嫡路上的唯一竞争对手,刘荣也还是不免为之惊叹。

  原因无他;

  王、田二人的政治智慧,实在是让作为曾经的竞争对手的刘荣,都忍不住拍案称绝。

  推恩梁国!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很大胆!

  尤其是在窦老太后尚还健在,梁孝王刘武之死,至今都还是老太后心中,一根难以拔出的肉刺的当下,任何对梁国、对孝王一脉不利的提议,都必然会招致老太后的敌意,甚至是盛怒!

  什么梁国的战略意义、长安朝堂的需求及政治考虑,都可以抛到一边不谈;

  单就是‘肢解孝王遗土’的提议,就足以让王、田为首的胶东王一家,被老太后死死的盯上!

  那么,问题来了。

  王、田,作为历史上合理扶持刘彘坐上储君太子,乃至皇帝之位的主力,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引来老太后的记恨吗?

  很显然,他们知道。

  他们不单知道这么做,会引来老太后的敌意,也同样知道这个提议,如果真的换来‘胶东移封梁地’的结果,那他们这一大家子,就会成为宗亲、朝堂、功侯贵戚等各个群体,都为之不齿的狗不理。

  你胶东王想移封梁地,就把人梁王给拆了?

  那等你啥时候又想移封,岂不每移封一次,便要拆一个古大国?

  搞强拆是吧?

  尤其是这一举动,一旦成功为胶东王刘彘,谋求了一片位于梁地的封土――哪怕是一郡甚至半郡,也会为其他的宗亲诸侯,乃至往后的皇室子弟,都做出一个极坏的榜样。

  今儿个,你看上燕地了,燕地哐哧哐哧一顿拆;

  明儿个,他看上楚国了,楚国噼里啪啦支离破碎。

  大家都这么搞,那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推恩好是好,但也得有个由头、有个原因吧?

  就好比太宗皇帝推恩齐国、淮南国,将这两个拥土数郡的大国,拆解成如今的齐系、淮南系,那都是有因才有果啊!

  齐系是出了个想做皇帝的齐王刘襄,以及想做从龙之臣的一大家子悼惠王之后;

  淮南系,是出了一个造反有瘾,又实在胸大无脑的厉王刘长。

  人家被推恩,那是罪有应得!

  推恩拆解其国,那是惩罚!

  你可倒好――一句‘我想去哪里哪里做王’,就无缘无故把一个大国给推恩拆掉了?

  凭什么?

  我凭什么不骂你,不说你狡诈恶徒?

  万一日后,我的封国也这么被拆,我又怎能不记恨你这个始作俑者?

  这,便是如今汉室的现状。

  ――为后世人拍案叫绝,甚至视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方案的推恩策,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一个可以随意推行的国策;

  而是一个惩罚。

  在如今汉室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只有那些犯下滔天大罪,却又罪不至除国的宗亲诸侯,才能有幸体验到长安天子为其私人订制的推恩套餐。

  也只有那些杀又杀不得、废又废不掉,留着又实在让人寝食难安的不恭强藩,才值得被推恩肢解其国土。

  换而言之:在这个时代,推恩肢解诸侯国土,是需要原因的。

  并非是原历史上,汉武帝刘彻大笔一挥,就让每个诸侯国主动推恩诸子那么简单;

  而是要像太宗孝文皇帝那样,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天下人――至少是朝堂内外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推恩,是解决这一家诸侯王,消除这一家诸侯所带来的隐患的唯一方法。

  比如当年的齐系;

  太宗孝文皇帝就曾对朝堂内外解释:作为太祖高皇帝的皇四子,朕是短短狠不下心,去惩处大哥:齐悼惠王的儿子们的。

  但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之后,齐王刘襄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想染指九五至尊之位,却未能如愿!

  哀王郁郁而终,齐悼惠王诸子更是因为从龙不成,而对朕这个‘抢走哀王帝位’的太祖庶子怀恨在心。

  悼惠王一脉,不处理,必定会成为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但毕竟是太祖长子的血脉,也不好擅兴杀伐,又或动辄除国;

  所以,既是为了安抚,并拆解众志成城的悼惠王诸子,也是为了将齐国拆解,以削弱其力,朕决定:推恩悼惠诸子,一分齐国为七,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有了这么一套流程,大家就都会说:哎呀~推恩虽然不好,但陛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悼惠诸子,杀又不好杀,囚也不好囚,放任不管,又恐成大患;

  推恩遍封于齐地,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最佳方案了……

  这都不算最绝的!

  后来,太宗皇帝在推恩淮南时的操作,才堪称帝王政治课程的教科书级典范!

  一开始,是淮南王刘长在尚冠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锤砸死了垂垂老矣的辟阳侯审食其!

  问其故,居然是刘长怪罪审食其当年,在吕太后残害自己的生母时,一旁的审食其没有帮自己的母亲求情……

  这件事,太宗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审食其确实也算得上是诸吕余孽,便没有对刘长多加为难。

  只是这件事,让刘长顿觉参透了天地奥义,认为哥哥刘恒不过是徒有其表!

  连自己杀人,哥哥都是屁也不敢放一个,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刘长一咬牙一跺脚,二两马尿下肚,就召集了四十辆运货的牛车、拉起百八十号人的队伍,便扯旗造了反。

  起事半个时辰之后,叛贼首领淮南王刘长,被当地,即谷口县县尉生擒。

  按理来说,如此荒唐的谋反,太宗孝文皇帝,确实是不好对刘长下死手的。

  若是足够大方,也大可一笑而过,只当刘长是酒后乱性。

  但太宗皇帝却决定:流放刘长至蜀地。

  并且,在流放刘长的囚车上,还贴上了一张太宗皇帝亲笔所书,并盖有传国玉玺的封条,其上写有四个大字:损毁者诛!

  囚车六面封闭,只留有几个聊胜于无的通气孔,封条又把车门给封住,沿途官员能怎么办?

  只能对那张封条毕恭毕敬,然后坐实刘长活活饿死在囚车之中。

  然后,太宗皇帝的骚操作开始了。

  ――第一步,以‘残害宗亲,杀朕手足’的罪名,将所有没敢撕下那张封条的沿途官员悉数赐死!

  第二步,按照朝堂处置谋逆之臣的规矩,削夺了刘长子嗣的王位继承权。

  第三步,被那首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二人不相容的童谣‘吓’的魂不守舍,赶忙遍封刘长诸子王淮南。

  至此,一整套推恩流程走下来,愣是没人哪怕一个人觉得太宗皇帝最初,是想要推恩淮南国的。

  大家都只觉得一开始,太宗皇帝是想把刘长流放到巴蜀,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结果刘长‘意外’死亡,太宗皇帝哀痛不能自已,无法视政,这才导致淮南国被朝堂按照规矩废黜。

  待发现不对劲,发现自己似乎有‘谋夺诸侯封土’的嫌疑,太宗皇帝又赶忙站出来补救,将刘长的淮南国全部还给了刘长的儿子们,以表明自己‘我对淮南国没有兴趣’。

  不动声色间,淮南国推恩完成,大家伙却还要记太宗皇帝一个好。

  只能说,一个字,绝!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后来的汉武大帝大笔一挥:朕要推恩,才会引发关东宗亲诸侯那么大的反抗情绪。

  推恩?

  凭什么!

  我又没造反!

  无缘无故,凭啥用推恩这样残忍地方式,来惩罚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宗亲诸侯、国之柱石?

  然后,这个人就‘有罪’了……

  怎么说呢~

  太宗皇帝先后两次――尤其是后面那一次教科书级操作,无疑是为后世之君推恩诸侯,提出了极高的政治手腕要求。

  没有足够的政治手腕和智慧,你还真玩儿不转这个操作!

  当然了,如果选择和汉武大帝那样,一力降十会,那也不是不行。

  只是终归名不正言不顺,反抗情绪大,具体操作起来,就总是会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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