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阔别数年,再次来到这座宏伟,而后不是厚重的宫室,刘德、刘余等孝景诸王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沧海桑田,时移境迁。
短短七年前,上首那方御榻坐着的,还是兄弟众人的祖父:太宗孝文皇帝。
当时,兄弟众人不过皇孙之身,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次宣室殿、见不到祖父几面;
就连兄弟众人的父亲:时太子刘启,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屹立于御榻一侧,任由太宗孝文皇帝,将储君骂个狗血淋头。
三年前,兄弟众人离京就藩,坐在御榻上的,是众人的父亲,先孝景皇帝刘启。
兄弟众人公子之身、宗藩之爵,竖耳聆听先孝景皇帝的谆谆教诲,时不时将求助的目光,投降屹立于御榻旁的长兄:太子刘荣。
而今,坐在御榻上的,已经变成了天子荣。
兄弟众人不过未冠之年,便已成了天子手足,宗社梁柱。
短短七年,先后三代汉天子;
就好比当年嬴秦,自昭襄王之后三年传四王,让秦王从年过花甲的嬴稷,换成了年仅十二岁的曾孙辈嬴政。
――难免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但兄弟众人都清楚:再怎般无所适从,也必须接受现实,并尽快适应。
适应自己宗亲藩王、先皇公子,当今手足的身份……
“先帝驾崩,朕新君即立,不甚,孤寂……”
“本欲尽召诸王手足,以奔父丧;”
“奈何祖制大如天,徒之奈何……”
带着四个弟弟回到宣室殿,又分别招呼众人落座,刘荣悠悠一声长叹,而后便如是发出一声感慨。
这番话,倒也并非全然是客套。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荣还真想过:如果身边有个能信得过的弟弟,如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之类;
那东宫的老太太,或许就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将彼时,屁股都还没在御榻上做热乎的天子荣,给欺负成那般模样?
只是后来,刘荣也慢慢想明白了。
对于刘荣而言,弟弟们真正能帮到自己的,恰恰是在关东的封国坐镇一方,以威慑宵小……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以来,关于诸侯藩王的谈论,便历来是以‘诸藩割据,威胁朝堂中央’作为主流。
一开始是异姓诸侯,后来是宗亲诸藩;
可无论是太祖高皇帝所亲封,又亲自依次产出的异姓诸侯,还是身上流淌着刘氏血脉的宗亲诸藩,在长安朝堂中央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雄踞一方的国中之国、刘汉社稷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很少有人想到,或者说是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到:对于汉天子而言,关东诸侯――至少宗亲诸侯,是有一定的存在必要性的。
道理很简单;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祸乱长安,陈平、周勃等老臣内集功侯,外联齐王,里应外合以平诸吕之乱!
在叛乱平定之后,陈平、周勃二人为何选择迎立彼时的代王,而非另立外姓,更甚是自立?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由于陈、周二人身为刘汉开国元勋,对汉家、对太祖刘邦,还是有一定的忠诚和感情。
但每一个政治人物,都会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
对于政治人物,尤其还是手握大权的政治人物而言,情感,几乎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太祖刘邦对淮阴侯韩信,难道就没有感情了?
汉王彭城一败之后,退守荥阳与项羽对峙,梁王彭越几乎是一己之力,为彼时的刘邦稳住了荥阳防线。
对这位于刘汉宗社有再造之功的大功臣,太祖刘邦,就没有些许感激?
事实上,陈平、周勃二人之所以没有另立外姓,更火直接就是自立,原因只有两点。
其一:当时,刘汉国祚得立不过二十余载,天下人心名望,依旧拥护刘氏;
其二:在关东,除了举兵响应陈、周,扫除诸吕的齐王刘襄之外,依旧还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乃至吴王刘濞等宗亲藩王。
陈、周二人很清楚,只要他们敢乱来,那无论是天下人的唾沫,还是关东宗亲煮饭的兵峰所知,都足以将他们撕碎的同时,顺手将他们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所以,陈、周二人根本不敢乱来,只敢在迎立的人选上动点小心思,将诸王中最老实本分、最弱小厚道的代王刘恒,迎立为汉家的第五代天子。
至于代王刘恒,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即立之后的逆袭,却都是后话了。
单从这一件事上,其实就不难看出:从国家、民族,以及政权的角度考虑,汉家保留至今的宗亲分封制度,确实有诸多弊病。
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至今,也一直是在推动关东诸侯的削弱,以减小关东诸侯对长安朝堂中央的威胁。
但从刘荣――从汉天子的个人角度来看,关东宗亲诸侯,可不单单是兵强马壮、日常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坐天下的阴谋家。
还是那句话: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做乱长安;
若非齐王刘襄举兵响应,将掌权的吕产、吕禄二人的注意力,以及他们掌握的兵力分散了大半,那单凭陈平、周勃二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换而言之: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关东的宗亲诸侯们,恰恰是刘汉天子――至少是刘汉社稷最坚实,同时也是最为有利的拥护者。
在扶保宗庙之后,他们或许会取而代之,即立为帝;
但相较于宗、社破碎,改朝换代,这无疑也是延续刘汉社稷的一种方式。
――岂不闻吴王刘濞举兵谋逆,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大义旗帜,所图也不过是取而代之,以为汉天子?
岂不见梁孝王刘武,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硬抗下大半个关东的压力,硬生生为自己的兄长,保下了大汉万里江山、刘汉宗庙社稷?
说到底,作为异姓诸侯的取代品,宗亲诸侯威胁的,从来都不是王朝的延续,而是政权的根基。
在某些情况下,如梁孝王刘武之于孝景皇帝,又如如今的河间、临江诸王之于当今刘荣等血脉亲缘极近的情况下,宗亲诸侯非但不会成为王朝的威胁,反而会成为天子最有威慑力的一股助力。
原历史时间线上,汉武大帝新君继立,搞出来一手建元新政,窦太皇太后为什么敢一言不合便尽废其政,甚至将汉武大帝一脚踢去面壁,更甚至动起废立的心思?
因为汉武大帝刘彻,是汉景帝刘启的第十子,却又是当朝王太后的独子;
汉武大帝出了事,关东根本不会有哪家诸侯藩王,会出于手足情谊、血脉羁绊,而为汉武大帝抱不平。
非但不会抱不平,反而还会打起皇位的心思。
放到现在,让刘荣学着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搞个建元新政看看?
窦老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也必定会有动作;
但再怎么着,也绝不敢像原历史时间线上,针对汉武大帝那般,肆无忌惮的将刘荣――将汉家的天子踩进泥土里。
因为刘荣,有兄弟。
往小了说,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二人,与刘荣一母同胞,荣辱与共;
往大了说,鲁王刘余、江都王刘非,乃至常长沙王刘发,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一众兄弟,都认刘荣这个长兄如父的大哥,愿意为刘荣冲冠一怒!
而窦老太后,却根本不敢冒着关东群起而乱的风险,对刘荣采取过于激烈的措施。
这就好比在民间,相较于举目无亲,截然一家的独户,兄弟手足好几个的人家,总是更不好惹一些的。
一个独子,你欺负起来没什么压力;
但一个兄弟手足一大堆的人,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得好好考虑考虑:真要是给人欺负了,能否承受得起那一大家子糙汉的怒火。
刘荣清楚地记得当年,梁孝王刘武病故之时,先孝景皇帝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朕很开心,因为汉家的梁王薨了;
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的弟弟死了。
在当时,刘荣虽不说是一头雾水,却也多少有些理解不能。
而现在,刘荣已经能彻底感受到这种割裂、复杂,却又合理存在的情感了。
作为汉家的掌权人,天子荣对河间、临江在内的宗亲诸藩,依旧持稳步削弱,减少关东割据势力对长安中央的威胁、对中央集权的阻碍的态度;
但作为兄长,刘荣对刘德、刘余等一众手足兄弟,却抱着‘弟弟们有事儿,为兄护着,将来为兄有难,弟弟们可也得搭把手’的态度。
两种态度南辕北辙,却又互不冲突。
而对于这一点,刘德、刘余二人,显然也有着充分的认知……
“先帝驾崩,独留陛下于长安,以面朝堂内外宵小;”
“――臣弟等,心如刀绞……”
“然祖宗制度在先,臣弟等纵有心,亦不敢有违祖制,擅朝长安。”
“故只得于各自之国,为先帝戴孝三月,静候国丧期罢。”
“直至夏五月,方得以上表请奏,朝长安以奔父丧……”
本就是兄弟众人中最年长、最早熟,最稳重的两个;
又做了几年诸侯,如今的刘德、刘余二人,俨然已经成长为了合格的政治人物。
对于刘荣的表态,无论是客套性质的寒暄,还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兄弟二人都应对的滴水不漏。
与这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刘淤、刘非两个神经大条的,更多了几分纯质如初。
“是极是极!”
“得知先帝驾崩,寡人当时就打算上表请奏,以朝长安!”
“若非二哥…咳咳;”
“若非河间王拦着,寡人早就……”
便见临江王刘淤义愤填膺的站起身,话才刚出口,便被河间王刘德清冷的眼神一扫,只得委屈巴巴的坐了回去,愣是都不敢把话说完。
另一侧,江都王刘非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却也是怯生生撇了眼身旁的兄长:鲁王刘余;
待刘余不懂身侧的斜眼一撇,刘非便也如刘淤一样,嘟囔着低下头去。
看到眼前,这好似复制粘贴的一幕,与东、西两侧同时显现,刘荣也不由得摇头失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年住在凤凰殿的刘荣、刘德、刘淤兄弟三人,与住在宣明殿的刘余、刘非、刘发、刘端兄弟四人,相处模式几乎是如出一辙。
――都是各自以长兄为首,由刘荣、刘余拿主意,并引导、约束着弟弟们。
而在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无法再面面俱到的照顾弟弟们――尤其是三弟刘淤之后,这个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在了老二刘德身上。
这么多年手把手的教下来,刘淤在二哥身上,也算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虽然天资实在愚钝,没能得到刘德的‘真传’,却也起码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遇到不懂得事,听兄长的准没错。
至于江都王刘非,本就没有刘淤憨直,只是武人的性子多少有些直来直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对于兄长刘余的敬畏,几乎是刻入了刘非骨子里的……
“就藩江都三年,愣是没能和那赵佗老儿痛痛快快打上几场;”
“老五,怕也是憋坏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荣含笑发出一问,也终是让落寞低头的江都王刘非再次抬起头。
那双已有些麻木的双眸,也在刘荣这一问发出之后,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分精亮!
若是放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刘荣毫不怀疑这个五弟会当朝跳起来,请求刘荣给自己一个打仗的机会!
但三年过去,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十五之年挂印出征,阵仗关东的大好儿郎,却更多了几分被岁月侵蚀过后的老成。
“臣,惶恐……”
“年少之时,仰慕李牧、廉颇,以北上逐胡、开疆拓土为毕生之志。”
“如今年长了些,虽仍愚笨,却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诸侯之身,本就该代皇兄以牧一方之民,为国羽翼。”
“军阵厮杀之事,却是和臣弟无缘的……”
“唉~”
“就藩江都之后,臣弟也想过:要不要寻个由头,与那赵佗老儿来过一场。”
“但做了几年的王,臣弟总算是堪堪明白,皇兄当年那句‘国家兴亡,皆百姓苦’,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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