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刘荣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岑相识,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兰且屈难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时候,刘荣在回忆。
终于,在刘荣的不懈努力下,那段尘封的记忆,也缓缓浮现在了刘荣的脑海当中。
――我们把你们想的太好了……
――我们以为你们会遵守基本的外交礼仪……
“相隔两千多年,强大的野蛮人,连欺压正义的姿态都如此相似……”
“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
从回忆中缓过神,刘荣刚好听到兰且屈难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最后一句话,兰且屈难就好似认命般,目光毫不躲闪的昂首对上刘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邃眼眸。
“贵使,说完了?”
不带丝毫感情的淡漠一问,引得兰且屈难面不改色的点下头。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轻轻发出一声悲叹,旋即缓缓起身;
背负双手,绕过面前的御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御阶下,看似不动如山,实则根本不抱任何侥幸的兰且屈难。
直勾勾凝视向兰且屈难眼眸深处,看了足有好一会儿,刘荣才冷不丁一声嗤笑。
旋即便嗤笑摇头着,环视向殿内众人。
“使者的春秋笔法,堪称炉火纯青呐~”
“但朕这个人嘛;”
“向来都不喜拐弯抹角的说辞。”
“――军臣在国书上说,过去这个冬天,我汉家的北地郡,没有在匈奴之国前来‘作客’时,尽到应有的待客之道。”
“说大~匈奴的勇士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和礼遇……”
“还说什么?”
“哦,对;”
“――说是作为汉匈兄弟之国当中的‘兄长’,对于弟弟的失礼,大~匈奴的精锐骑兵稍稍出手,杀我汉边将士数千。”
“权当是替作为弟弟的汉家,教训教训不懂事的仆人。”
“最后,军臣老贼让朕大开内帑,拿出连我汉家的百姓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粮米、布帛,来感谢兄长专门跑来我汉家,替朕教训不懂事的北地郡。”
“另外,为了重申汉匈兄弟之国的情谊,还让朕再给他军臣老贼,送一位公主和亲……”
刘荣每说出一句,聚焦在兰且屈难身上的愤怒目光,便会应声多出几道。
待刘荣说出最后一句,硕大的温室殿内,除匈奴使团外的每一双眼睛,都聚焦在了兰且屈难身上。
――御阶上,刘荣噙笑望向兰且屈难,目光中满是轻蔑与不懈;
御阶下,汉家众臣或愤怒,或鄙夷,或拂袖侧身,会怪笑连连。
唯独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露出过去那般满含盛怒,却又忧心忡忡的复杂面容。
这,便是一场没有战果的胜利,一场没有斩获、没有准确杀伤数字,本方却伤亡惨重的防守胜利,给汉家君臣带来的底气。
兰且屈难想过刘荣会上嘴脸;
也想过此战过后,原本还拿‘韬光养晦’安慰自己的汉家,或许会开始尝试着将北方战略,转变的更为强硬。
只是兰且屈难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场‘没让匈奴人打进来’的惨胜,便让汉家彻底下定决心,要和匈奴撕破脸!
而且撕破脸的人,还是掌握整个汉室的汉天子……
“皇帝陛下,难道不希望与我主单于,结为姻亲之好吗?”
“要知道过去,每一代汉皇帝,都曾与我大匈奴的历代单于结为姻亲。”
“也正是这样的举措,促成了汉匈结为兄弟之国,并使两国保持多年的和平……”
“――汲黯呐~”
不等兰且屈难表达完自己的惊骇,刘荣略带些慵懒的声线便再度响起;
待拿到修长伟岸,眉宇间尽显温润,却又令人莫名心虚的正派身影再度站出身,便见刘荣略带戏谑的瞥了眼兰且屈难。
而后,便朝谒者仆射汲黯轻轻一摆手。
“为使者宣读一下朕即立之后,所颁行的第一道有关匈奴、有关和亲的诏书。”
话音落下,汲黯当即回过神,侧对向御阶上方的刘荣,面无表情的对兰且屈难拱起手。
“当今元年冬十月辛卯,诏曰:自汉鼎立,北蛮匈奴屡犯汉边,更以和亲之名巧取豪夺,迫我汉家以粮草布帛、钱金财货以贿之;
――太祖高皇帝苦异姓诸侯之乱,不得已而从之,朕祖太宗皇帝苦天下凋敝,强忍屈辱而为之。
先孝景皇帝,思及关东诸侯作乱,仍以宗女妻之、财货贿之。
然匈奴北蛮狼子野心,不以汉之仁为善,反以为汉弱,故不敢刀兵相向也。
朕闻战国之时,秦有说客如苏秦、张仪之流,空凭三寸不烂之舍,不费嬴秦一兵、一卒,只言语恐吓而得列国争相割城让地。
然列国以地事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所得不过一夕安寝――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列国有力抗秦而不为之,以地事秦以求朝夕之安,待知秦之贪念无度,欲抗秦时,反城池尽失,无力为之也。
朕纵不敏,亦不愿法效六国,以将士军粮为和亲之陪嫁、以百姓布衣为贿胡之资也。
乃以此诏告天下者:自今日以降,凡敢再言和亲者,皆斩勿问!
言于邑,则斩于市;
言于乡,则斩于集。
言于野,则斩于水;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下起公士,上至天子――皆斩!!!
乃告天下万民:凡汉赋、税,宁为扩军之费,不为和亲之贿。
当今新元元年,冬十月辛卯……”
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
――满朝公卿大臣,此刻都是涨红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汲黯当着匈奴使团的面,将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宣读完毕,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想当初,刘荣大笔一挥,定下‘绝不再和亲’的大政,朝堂内外还是议论纷纷,甚至可以说是阻力重重。
若非刘荣强行推动,外加东宫老太后也没明确反对,这封诏书最终能不能发出,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此刻,看着兰且屈难青一阵白一阵,就好似变色龙般风云变幻的面容,满朝公卿大臣才终于意识到:刘荣看似没有意义的‘不复和亲’,对汉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陛下,难道是想要破坏长久以来的和平,与我大匈奴开战吗?!”
“需知我大匈奴,纵地不阔,亦有草原万千里;纵丁不盛,亦得控弦之士四十万……”
见兰且屈难又要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刘荣只不耐的稍一抬手,强行打断了兰且屈难的施法前摇。
而后,便在满朝公卿百官的见证下,促成了接下来的旷世名场面。
“匈奴,没有资格在我汉家的面前说,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同我汉家交涉!”
“――五十年前,朕祖高皇帝,与贵先主冒顿单于会猎平城时,匈奴便没有这个资格!”
“在同匈奴――同贵主,及历代贵先主交涉的过程中,我汉家一向秉承以和为贵、以和为重的准则。”
“但五十年的往来,却早已让我汉家失望透顶……”
神情庄严的丢下这句话,刘荣便折过身,负手再次绕过御案,重新在御榻上坐下身。
绷着脸坐了好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贵主单于;”
“――我汉家,不是那触之即亡的月氏,更不是像条哈巴狗般,跟在匈奴人身后摇尾乞怜的乌孙!”
“若要和,那便带来诚意,带来友善。”
“我汉家的美酒美食,还不至于招待不好带有善意的朋友。”
“若要战,那便战!”
“我汉家民五百余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总还能抽出个几百万丁,陪单于战个痛快!”
“去年冬天,匈奴右贤王挛伊稚斜,不顾汉匈盟约,悍然发兵七万叩边。”
“――这是侵略!”
“――是对和平的践踏,对我汉家尊严的践踏!”
“无论此战,究竟是否乃右贤王受贵主单于所授意,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朕,需要单于给朕――给我汉家民两千八百余万口一个交代!”
“更是给保家卫国,战死朝那塞的两千一百四十六名英魂,一个交代……”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不带多少怒火了。
刘荣很平静。
就好像是在说,哎,那什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有空给我还了。
但正是这近乎冰冷的淡漠语调,让兰且屈难本就肩负着巨大压力的内心,再次被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汉家的小皇帝……”
“还真是……”
“一脉相承啊……”
作为匈奴四大氏族中,对汉人了解最深、出使汉家次数最多的一个,兰氏家族和汉家的每一代天子,都可以说是有所往来。
兰且屈难曾听父亲说过:汉人的太宗皇帝,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见谁都笑呵呵的,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搞得人心惊肉跳。
至于刚死去不久的孝景皇帝,或许是因为在位时间太短――前后才不过六年,兰氏还没有机会接触。
但兰且屈难也曾偶然间,听见过那位汉皇帝的使者说:老刘家的皇帝,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又臭又硬……
今天,兰且屈难算是见识到了。
“皇帝陛下,或许有所不知吧?”
“过去这个冬天,不只是汉北地郡,多出了两千多具汉人尸体;”
“――朝那塞外,也同样有数千名匈奴勇士的英魂,回到了天神的怀抱。”
“如果非要说交代,那究竟该是谁给对方交代,恐怕……”
兰且屈难面色难看的一语,却引得刘荣下意识眯起了眼角。
片刻之后,又古怪一笑。
“不对吧?”
“朝那塞守军在战后,可是才找到百余颗……”
“呃不,百余具――才找到百余具匈奴尸首。”
“贵使张口闭口就是‘数千’,只怕是在颠倒是非,巧言令色吧?”
刘荣这话一出,兰且屈难彻底没话说了。
还能怎么办?
原本是为了遏制汉人割取首级、兑换武勋的渴望,而专门制定的抢尸之俗;
到了汉人小皇帝口中,却成了匈奴‘并没有多少损失’的佐证。
兰且屈难还能怎么办?
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匈奴一方也死了几千人,只不过尸体都被占有抢走,拿去兑换死者生前的财富了?
别说兰且屈难是四大氏族的贵族,是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即便兰且屈难是个卑贱的奴隶,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打自己的脸。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以强硬的姿态,争取单于交代的那些不可能完成、不可能得到汉人认可的条件?
还是保命要紧,就坡下驴,先全须全尾回到草原再说?
这个问题,对于兰且屈难而言并不难选。
――对于每一位身处匈奴权力中心的贵族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选择题。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让步!
因为死在汉人的地界,大单于起码还会赞赏兰且屈难至死不渝;
但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到草原,那等待着兰且屈难的,绝对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千倍、万倍的凄惨下场……
“皇帝陛下的恶意,外臣会转告我主单于。”
“――既然对皇帝陛下而言,汉匈之间的和平并不值得珍惜,那我主单于或许只能通过游牧之民的方式,来唤醒睡梦中的皇帝陛下了。”
“我游牧之民,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生来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希望皇帝陛下,也做好了准备,且不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兰且屈难也不再多想了。
――如果汉人的小皇帝恼羞成怒,那就死在汉地罢!
反正到了天国,大匈奴的勇士,也绝不会过的凄惨。
若是侥幸能活着回到草原,一定要说服大单于:别再盯着西域那仨瓜俩枣不放了!
再不把汉人打疼、打怕,等汉人积蓄足够的力量,那大匈奴的荣光,就会想太阳光般消散于朝夕之间。
汉人,已经积蓄到了许多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让汉人,继续如此安稳的积攒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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