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刘荣这话,天子启还满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并没往心里去。
――至亲?
除去那位老态龙钟,享誉大半个关东的老师:张恢,别说是晁错的妻儿老小――但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启接来了长安。
他吴王刘濞,难不成还真能派人来长安,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长安拿了晁错的家人?
如果刘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启也不用再忙着削藩了――直接麻溜洗干净脖子,等着禅让退位,然后被送去见先帝便是。
至于那位法家名士张恢,且不提刘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刘濞也断然不敢这么做。
法家是没落了,又不是没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经有内史晁错、廷尉张欧、廷尉监赵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崭露头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这些‘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县,正朝着前辈们的方向奋斗。
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个学派,能将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级的位置――尤其还不止一个,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不顾及舆论意向,他吴王刘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学派的巨擘、大贤,吴国那些个法家出身的官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想到这些,天子启只本能的认为:晁错如此一反常态,应该不是因为身边人的安危。
只是话刚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过往这几年,晁错的父亲,倒是一直在苦口劝阻。”
“但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没见他晁错几时,曾因父亲的劝阻而动摇过分毫?”
似是自问自答的一番话,却只引得刘荣愈发疑惑地摇摇头,似乎真的为晁错异常的举动而感到不解。
天子启却是思虑再三,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刘荣,见刘荣扔在‘皱眉苦思’,方朝着殿侧的位置微微一点头。
待一道黑影离去,天子启才将思绪理了理,面色也逐渐归于正常。
“今日朝仪,可有所得?”
――这,才是刘荣之所以会在朝仪之后,被天子启单独召见的原因。
本来今日朔望朝,刘荣就是旁观、旁听长见识的;
这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得给天子启汇报一下学习成果之类。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天子启这边刚发问,刘荣便简单理了理思绪,旋即从容开口。
“今日朔望朝,本当是以《削藩策》为核心,由晁错依序奏上诸王罪证,父皇再顺势削夺诸侯封土。”
“从百官的反应来看,对此,朝野内外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过往数日,诸王罪证已经流传于坊间,朝野内外,当是已经嗅到了父皇的谋算。”
“只是出了晁错这么个岔子,赵、楚、胶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夺封土,而吴王刘濞却或免。”
“这一意料之外的变数,或许会让朝野内外,对父皇推动《削藩策》的动机产生迟疑,更或是乱猜父皇的意图,从而导致上下不能一心。”
“过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机会削夺刘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筹谋布局。”
“这又会让朝堂针对诸王叛乱的准备,无法更早光明正大的开始,而是仍旧和过往这些年一样,还是只能暗中进行……”
将腹稿悉数道出,刘荣稍顿了一顿,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
待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淡淡点头,方再道:“至于袁盎今日站出来,公然和父皇唱反调,当也不会是父皇所认为的那般。”
“――再怎么说,袁盎也是老臣。”
“就算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也不至于收受刘濞的贿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为刘濞老贼张目。”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觉到了晁错的异常――尤其察觉到了晁错今日所为,必定会触怒父皇。”
“于是,袁盎便适时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试试看父皇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错给直接烧死。”
说到最后,刘荣又自顾自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实在是让人不解。”
“但无论这仇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晁、袁二人之间,都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听着刘荣淡定从容的表达着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见闻’,天子启一边聆听,一边也在思考。
今日,天子启难得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更彻底失去了理智。
天子启知道:这很危险。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作为一个合格且正值壮年的帝王,天子启非常清楚:作为皇帝,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决策时,必须尽可能的不为情绪所左右,而是应当在冷静的判断过后,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今日,天子启便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错误的决断。
但终归是羽翼丰满,手腕老练,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砺过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哪怕是动了怒,天子启,也依旧本能的将事态,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晁错,是朕削藩的剑。”
“袁盎,则是晁错的鞘。”
“――没了晁错这把剑,朕就会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盘炙肉摆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刀来切肉;”
“可若是没了袁盎这柄剑鞘,晁错这把剑――这把锐利无比的宝剑,便极有可能伤了不该伤的人……”
“甚至,都未必不会伤了朕……”
经过和刘荣的这番交谈,此时的天子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的天子启’,也完全可以算作是华夏历史上,继‘长寿的始皇帝’之后的又一个概念神。
在为情绪所左右时,天子启或许会是那个抡起棋盘,一言不合就将堂弟砸死的混账太子;
但在冷静状态下,汉景帝刘启,便会是那个和父亲联手缔造了文景之治,为后世那些天资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书级典范的合格帝王。
“贬袁盎为白身,是因为袁盎在朝仪之上,公然反对削藩。”
“――削藩,是朕亲自为朝堂定下的大策。”
“在叛乱平定之前,朕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任何反对削藩的声音。”
将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决断、决策的情绪尽数压下,天子启便恢复到平时,那好似完全没有情感,好似机器般的冰冷心境。
简单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处置袁盎,又随口补了一句:“至于抄没家产,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左右朕这边刚抄没,太后那边便又会赏赐回去。”
“――也算是佯做‘杀’了袁盎这只鸡,好震一震朝野内外观望的猴。”
“免得晁错今日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台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再压回去……”
似是提点,又似是自辩的一番话,只引得刘荣连连点头,配合着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分寸却又拿捏的极恰当,根本没有引来天子启的关注。
便见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方以闲聊似的轻松口吻问道:“你母亲那边如何?”
“最近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刘荣倒是没想到今日,天子启居然会问起栗姬。
被问的当下一愣,又自然地挤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对天子启微一点头。
“朝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臣又屡屡‘落难’,当是长进了些。”
“只儿臣,终归还是任重,道远……”
简短的两句话,却惹得天子启不由又是一阵感同身受。
长呼一口气,又颇有些感慨的轻轻捶打着大腿,嘴上也不忘说道:“皇祖母一走,母后头上压着的最后一块定山石,便也就此没了。”
“如今,刘濞举兵在即,母后自还能顾全大局。”
“但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再入长安之时……”
“唉……”
悠悠一声叹息,天子启便也耷拉着一张脸,似是比刘荣都还要更苦恼些。
――倒也没错。
刘荣再如何,眼下也暂时不用太为母亲栗姬感到头疼,改造计划也初见成效,未来可期。
反倒是天子启,费尽心机忽悠着梁王刘武,在即将发生的吴楚之乱中卖血卖肾,到头来,还要为后续的收尾事宜而头疼。
至少就目前为止,天子启需要头疼母亲窦太后的频率,比刘荣为母亲栗姬头疼的频率要高出不少。
但作为儿孙,刘荣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的立场,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发着牢骚,静静的聆听着。
就这么各怀心绪的坐了一会儿,搞得刘荣都有些疑惑起来,误以为皇帝老爹这怕是忘了自己还在,殿外终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未央宫内的寺人、宫女们的头头。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启身侧附耳低语一阵,天子启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哑然。
呆坐许久,天子启也终是感知到身侧,刘荣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目光,才面色复杂的再一声长叹。
“昨夜,晁错的父亲,与晁错起了争执。”
“再三劝阻,却被晁错严词拒绝之后……”
“晁父,自悬房梁而死……”
饶是早就有预感,待从天子启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刘荣也还是不由呆了一瞬。
不能怪刘荣定力不足,实在是古人――尤其是汉家这动不动吞金块、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杀风气,让刘荣很难完全理解。
就拿晁父来说:儿子入朝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内史,再进一步,便是亚相御史大夫;
反观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终究只是关东一个土财主。
再怎么爱吃盐、能过桥,也总不至于比官拜内史的儿子,都更能看清局势吧?
结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边念叨了几句,这位老财主就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愣是比天子启派去接晁错妻小的军队,都更早一步到了长安!
一来长安,就是整日整日对儿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呐~
不能得罪这些个诸侯藩王啊~
不能掺和老刘家的事儿啊~
就这么一直从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见儿子还不听话,这便索性把自己给吊死了不说,临了还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绝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吴王刘濞刀兵加身……
这不纯纯搞人心态么这不……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倒也没什么。
左右不过是晁错为父戴孝,再化悲痛为力量,将吴王刘濞视作自己的杀父仇人,更加坚决的推动《削藩策》;
可偏偏这是汉家。
以孝治国,重孝道胜过重性命的汉家。
晁父这么一死――甚至是就这么被儿子‘逼死’,晁错当即便是一个不孝的大帽顶在头上,当场社会性死亡!
哪怕脸皮厚点,晁错倒也总还能含糊过去――以‘刘濞吓死了我爹’之类的说法先搪塞着,待平灭吴楚之乱后,自会有大儒为晁错辨经。
说不定晁错还会就此,成为‘忠孝不能两全’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但可惜的是:晁错的脸皮,并不厚。
准确的说,是晁错这个人很倨傲。
倨傲到贾谊贾长沙,在这位晁错晁内史眼里,也不过是‘没能笑到最后’的失败者。
“怎会有如此巧合?”
思虑间,刘荣下意识将心中的疑惑脱口道出。
随后,又极为自然的抬头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刚好赶在昨夜自悬房梁,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晁错。”
“父亲刚离世――尤其还是被做儿子的逼死,晁错莫说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宫与朔望朝,都已然实属不易?”
作为穿越者,刘荣在‘先见之明’这方面的优势,自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
但相较于天子启这样的封建帝王,刘荣这个皇长子在其他方面,还多少有些稚嫩。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如果因为父亲离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担心就此蒙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晁错既然没提刘濞,便也就同样不会去提赵王、楚王。”
“如果谁也不提――甚至连《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为:晁错哀痛不能自已;”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赵、楚、胶西三王,唯独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吴王刘濞……”
“嗯……”
想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从御榻上起身,面色阴郁的对殿门一昂头。
“且先退去。”
“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刘荣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而在刘荣走出殿门的同一时间,殿侧帷幔之内,便钻出周仁那稍显狼狈,额头还带着一层细汗的身影。
“细细说来。”
天子启开门见山,周仁也不多墨迹,气都顾不上多喘两口。
“德侯刘广!”
“是吴王刘濞的胞弟:德侯刘广,在昨日买通了晁府的下人,对晁错的父亲说:吴王兵强马壮,拥兵百万之巨!
“原本还愁苦于没有大义,听说朝堂要削藩,吴王更当即大赦宫宴,邀吴国将、臣共乐!”
“得知吴王刘濞如今,就等晁错一纸《削藩策》夺了吴国封土,给吴王递上现成的举兵大义,晁父当即便找上了晁错。”
“――晁父说,吴王举兵的大义,将会是:诛晁错,清君侧。”
“晁错不予理会,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悬梁自尽。”
飞速将自己刚刚查探到的消息悉数道出,周仁这才趁着气口猛吸一口气,才总算是从缺氧状态中缓过来些。
只片刻之后,又片刻不敢耽误的继续道:“今日晨,晁错得知父亲悬梁而尽,当即呕血瘫倒在榻;”
“待看过晁父留下的遗书,晁错一言不发的呆坐原地,足有半个时辰。”
“而后下令府人:秘不发丧;旋即入宫,与朔望朝仪……”
随着周仁一字一句说出晁错家中发生的事,天子启阴郁的眉眼,也终是有了些许松缓的趋势。
待周仁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写有小字的布片――当是里衣衣角之类,天子启简略一扫,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门外。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
“清君侧………”
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天子启的手,也轻轻捏揉起那片已经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良久,方怪异一笑,将那方布片随手扔进身侧的香炉之内。
“把有关吴王刘濞的所有消息,都给晁错送去。”
“让晁错知道:刘濞缺的,从来都不是他晁错一纸《削藩策》,给那老贼递上的大义旗帜!”
“――让晁错不要再担心削吴王的藩,会陷朕、陷我汉家于危难之中!”
铿锵有力的话语,却惹得周仁面色为之一变。
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
“没有绣衣使者的身份,却又看到过绣衣密录的人,可都……”
“――朕知道。”
不等周仁口中那个‘死’字说出口,天子启便冷然一开口。
昂首挺胸,负手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目光深邃的遥望向殿门外。
“朕,知道。”
“去吧。”
“就按朕说的办。”
今天第二更。
这两天太缺觉了,吃个晚饭,然后尽力再码出来一章还欠账;
但如果实在码不出来,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容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码。
细水长流嘛,万一再把身体熬坏了,动不动请病假什么的,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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