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今年神京的天气异常温和,时序进入腊月,嘉昭十五年第一场大雪才不期而至。
岁至年末,荣庆堂地上铺满地毡,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正中摆着犀兽三足鎏金珐琅大火盆,里面焚着松柏香、百合草,堂中弥散着温和馨香的气息
贾母坐在正面软榻上,底下铺着新猩红毡,设着大红苏绣福寿引枕靠背,还铺了黑貂皮袱子在上面,异常华贵温和。
王夫人、李纨、探春皆锦绣薄袄,金钏珠光,衣饰华贵,各自在下首雕漆椅上坐了,椅上都铺灰鼠椅小褥,椅下都摆一个大铜脚炉。
荣国府虽贾赦亡故,长房长孙获罪发配,可以说备受冲击,但似乎不影响贾家的豪奢排场,时至年关,荣庆堂的富贵气象一如往常。
眼下接近年关,正是荣国府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常在荣庆堂里和李纨、探春商议家宅事务。
自从王熙凤病倒,虽府内事务都有李纨和探春代理,但王熙凤有喜之后,贾母又让她们日常处事,多和王熙凤商议。
这不过是贾母些许内宅心思,因为大房败落,眼看二房其势大涨,但大房血脉却得以延续。
贾母便生了用之制衡二房的心思,省得二媳妇不知天高地厚,失去了顾忌,少了自己跟前的尊卑,影响了自己高乐过日。
探春自然无有不可,她本虽才自精明志自高,腹中奇思韬略,并非一般女子可比,但毕竟正当妙龄,玩心尚重,于俗事上心思无垢。
按她的意思,巴不得不管这些家务杂事,在东府和姊妹们顽耍,跟着贾琮练字读书说话,那才是真真有趣之事。
贾母让她多和王熙凤商议,她自是求之不得,让王熙凤拿主意,她也省得多费心思。
倒是李纨对料理荣国家务,很是兴致盎然,也算遂了多年的心愿。
当年依着贾代善临终遗奏,得太上皇恩准,荣国府长子贾赦袭爵,次子贾政袭府。
按照常理敕造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应该是贾政长媳李纨。
可惜王夫人算计太深,又满腹内宅妇人的狭隘偏见,觉得媳妇不过是外姓人,骨子里只信重血脉偏重。
因此才力推自己亲侄女的王熙凤,代她协理荣国家务。
并以长媳守寡守节,不适宜抛头露面操持家事,变相夺了李纨的管家之权。
这等孀居之妇礼教之规,实在冠冕堂皇不过,即便贾母也要赞成。
李纨年少寡居,本来过得孤清苦涩,连接触俗务,聊以派遣的机会,也被过于深谋远虑的婆婆剥夺,也只能无可奈何。
……
如今,此一时彼一时,长房彻底没落,荣国的爵位和府邸都成了二房囊中之物。
王夫人为了宝玉做长远计算,自然改变了心思,又遇上王熙凤危难中卧病在床,顺势就让李纨和探春代管家务。
因为李纨和探春都是他二房的人,李纨多年寡居,王夫人身为婆婆,有孝道大礼在身,自然能捏得她牢牢的。
探春自小多得王夫人教育,倒不是她心思多么慈悲,不过是为了粉饰宽爱庶女的好名声。
况且,赵姨娘虽然是生母,但探春的婚姻嫁娶之事,按照豪门大家规矩,可是牢牢捏在嫡母手中。
婚嫁乃是女子一生命脉大事,王夫人不怕探春对她不就范,让她管家更不用担心这个庶女忤逆。
原先王夫人这番算计颇为妥当放心,即便贾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如今形势却又变得扑朔迷离,贾琏离神京去辽东罚役,已过去一个多月,孕中的王熙凤都已开始害喜。
但是,荣国府承爵之事,宫中和宗人府还是毫无动静,好像所有人都故意忘记了此事。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贾母和王夫人虽都是头发长的妇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都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已有些热锅上的蚂蚁。
连李纨心中都有些焦急的,因为二房承了爵位,她这个当家奶奶才能坐实实,不用像以前那样,一生枯守内闱那样无趣。
况且探春以后还会出阁,自然百无禁忌,自己成了荣国府当家奶奶,她的贾兰在家门才会有更多依仗。
贾政身为荣国家主,对已故长兄身后爵位之事,出现这种异乎寻常的拖延,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但是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实在拉不下脸找人打听此事。
……
今天也像往常一样,贾母、王夫人听李纨、探春说了年底府上诸事,除了探春之外,其余几人心情都是懒懒的。
贾母这几天听说王熙凤害喜厉害,便让琥珀去叫王熙凤过来说话。
贾母最近也有意思,似乎生怕冷落了她,只要王夫人、李纨等在堂中,总会找个由头让王熙凤过来。
没过一会儿,王熙凤带了平儿进堂,她如今虽然害喜,却还没显怀,日常走动无碍。
她身了件白底绣蓝纹的棉袄,披一件石青刻花丝灰鼠皮披风,下身穿条灰白洋绉银鼠皮裙,手里拿着小铜手炉。
平儿跟着身边,手里捧着一个软藤编的小盒,里面装了酸梅桃条的吃食。
她进入堂内,贾母自然问些孕期之事,李纨照例说些年关府上事务,因这些事都是王熙凤都是做惯的,心中见识主意明朗。
王熙凤便随口说了几句,正巧看到王夫人神情无波,只是在一旁拨动念珠,王熙凤眼珠一转,心中不由一动。
她这人性子精明泼辣,最能察言观色,自然清楚如今形势大变,自己姑母不喜自己把持家事。
但是自己姑母一番算计,如今倒是出了状况,贾琏定罪离京一个多月,但是荣国府爵位传承,依然石沉大海。
这种一等大事,以王熙凤的精明厉害,如何不会想到。
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她也见识了姑母的世故冷漠,眼下对二房爵位承袭受阻,心中只有幸灾乐祸。
想到方才李纨说起年底之事,便笑着问道:“我刚才正想到,大嫂子说年关之事,有一桩要紧的,可不能忘了。
每到年关,朝廷会给勋贵发放春祭恩赏,根据爵碌高低,赐等量祭祀银子,都用黄绢袋子装了,上面写‘皇恩永赐‘’四个字。
咱家倒是不缺这几两银子花销,只是这银子到底沾了皇恩,置了祖宗供奉,上领皇上恩典,也是子孙托祖宗的福。
那怕家里用一万银子孝敬祖先,到底不如这个体面。
昨儿二妹妹来看过,说道这件事情,因琮兄弟如今是立府的伯爵,他上头生母也是追封了五品诰命。
所以光禄寺那边已知会东府,按时过去领取今年春祭银子,方才我想起此事,少不得要提醒大嫂子。
这一桩是咱们勋贵之家,区别其他人家的荣耀体面之事,可万万不能错过,去年是二爷去光禄寺领取的。
如今要派一个可靠的男丁去办此事,我看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哥儿,正经荣国偏房血脉,是个实在孩子,倒是可以让他去办领。”
贾母也知道有这么一桩事,但她是荣国府老祖宗,往年这种事那里用她操心,如果不是王熙凤提起,还真想不到。
贾母问李纨道:“东府既然都收到光禄寺的口信,西府应该也是一样的,可有人上门说过?”
李纨和探春都面面相觑。
李纨说道:“我们每日早晚两次,都会让执事婆子和丫鬟,上报二门内外诸事,从没听人说到这事,必定光禄寺没人来说过。”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心中一沉,代表勋贵之家的春祭恩赏银子,东府都得了口信,不过一墙之隔的西府,居然没人来传信。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种官家衙门之事,都是一板一眼,规矩森严,如果不是出了根由,绝对不会出现漏报之事。
她们联想到贾琏落罪发配,时间过去一个多月,荣国承爵之事依旧毫无音信,两厢对照之下,只怕多半要坏事。
贾母从出身落地开始,一辈子都活在勋贵之家,要是临老家里的爵位出了变故,实在不知怎么过下去。
王夫人做了半辈子的美梦,好不容易熬死了大老爷,熬废了大房世子,爵位就像是快到嘴的鸭子,要是出了变故,实在要郁闷到死了。
王熙凤看了贾母和王夫人惊愕担忧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快意,自己一辈子得不到,别人也不容易得到,才真实称她的心意。
这时她突然有些害喜反胃,打开平儿手上的软藤小盒,从里面拿了一个蜜酿酸梅放进口中,觉得那味道实在酸爽透心,胸中烦闷顿消。
……
这时,王夫人突然说道:“老太太,琮哥儿是官面上的人物,外头人面广,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也未可知,不如叫来问问。”
王熙凤一听这话,心中那有不明白的,太太巴望着爵位早些落到二房,可偏偏如不了意,她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皇家不给荣国府发春祭恩赏,问琮老三有什么用,他就是能说出花来,朝廷要是不发银子,还不是照样不发。
贾母听了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东府已收到领取春祭银子的口信,自己那孙子终究是有能为的。
连在皇帝面前都有些面子,倒不如叫他来问问究竟,让他去打听承爵的事情,或许更加靠谱些。
自己那迂腐儿子指望不上,一帮妇道人家瞎琢磨也终归没用。
贾母看了眼鸳鸯,她拿着美人槌,给自己捶腿,说道:“你去东府叫琮哥儿过来,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
鸳鸯得了贾母吩咐,除了荣庆堂,一路过了后花园子,走了两府夹到小门,等到了贾琮院子,却不见他人影。
五儿说三爷大早去了火器工坊,而且最近隔几日就会去。
鸳鸯心中遗憾,正想要回去,刚巧二门外传来消息,说三爷刚刚回府。
她心中庆幸,便在贾琮院子里等了少许,就见到院门口俊朗的人影晃动。
贾琮进院子见鸳鸯站在屋檐下,蜂腰削肩,肤色白腻,眉眼俊俏,双眸光彩,穿着水红绫子薄袄,靛蓝单色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
他笑问道:“鸳鸯姐姐怎么有空过来逛。”
鸳鸯微笑道:“哪里有这等空闲,是老太太让我请三爷过去,她有话要和三爷说。”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这几年他也明白了,但凡贾母找他说话,多半没什么顺心的事情。
问道:“老太太怎么突然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些年贾母但凡要找贾琮,几乎都是鸳鸯来传话,每次贾琮问原由,鸳鸯总会不着痕迹的透露,这几乎已成了两人的默契。
鸳鸯说道:“老太太听说东府已得了光禄寺的知会,要去领春祭恩赏银子,但是西府至今没有消息。
太太说三爷是官面上的人物,懂得事情比别人多,所以叫三爷过去说话。”
贾琮听说是王夫人提的话头,多少就猜到其中意思。
春祭恩赏是朝廷专发勋贵的恩典,荣国府年年都能领,唯独今年不行了,也怪不得贾母和王夫人在意。
但贾琮深知她们可不是在意那几个春祭银子,而是在意春祭恩赏背后的勋位。
贾琏北上流配,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荣国的爵位传承,依旧毫无音讯,贾母和王夫人觉得不对,贾琮自然也察觉到不妙。
等到两人进了荣庆堂,贾母见了贾琮,问道:“我听说东府刚得了光禄寺的传讯,要掐时辰去领春祭恩赏银子。”
贾琮回道:“是的,今年是东府立府第一年,母亲是御封的五品诰命,这份恩赏银子也是东府头一遭。”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话,心中也是别扭得不行,心说就那个烟花女子,如今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是够荒唐的。
贾母听贾琮口中说出母亲两个字,心中膈应得难受。
在豪门贵勋之家,只有嫡母才配称母亲,庶子的生母连一句娘都是僭越,只能被子女称为姨娘。
贾琮的生母杜锦娘,是贾母一生最鄙视怨恨的女人,可这下贱的女人,偏偏生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抢走了贾家所有的光彩。
即便贾母有祖母的孝道名义,在这个孙子面前也多有顾忌,有时她想起这事,都觉得有些邪门,就像是那鬼女人回来讨债一般。
按常理来论,那下贱女人被儿子叫声姨娘,就算祖上积了大德,如今却被这小子堂而皇之称为母亲。
贾母虽心中极度不快,却不能说半个不字。
自己这孙子是立户开府的御封伯爵,那女人早就追封了五品宜人,她被儿子称做母亲,也是宗人礼法,旁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是贾母心中还有可气之处,贾琮的春祭银子,难道就没有自己大儿子的位份,可他在自己面前只提生母,根本不把生父放在心里。
不过这话贾母只能存在心里,当面计较反而大家都没脸。
……
贾母压着心中不快,说道:“琮哥儿,按理每年年关朝廷都要发春祭恩赏,但是今年东府都得了消息,西府至今都没动静。
你是官面上的人物,又多在外面行走,应该清楚这是个什么意思。”
贾琮说道:“我懂老太太的话,朝廷的春祭恩赏只发给贵勋之门,且和勋爵高低相关联。
西府没发下春祭恩赏,必定是世传爵位悬而未决的缘故,所以朝廷才会有所保留。”
贾母和王夫人一听贾琮这话,心中忧虑更深,她们虽对贾琮各有心思,但因贾琮的本事,对他说的话有种难以抗拒的信服。
琮哥儿,你哥哥上辽东服刑,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朝廷的承爵诏书迟迟没有动静。
贾母说道:“琮哥儿,你也是贾家子弟,荣国世传的爵位,可是你亲老子留下的东西,如今却落不了地,你这做儿子的难道不该出些力气。
我知道你一向受皇上看重,在宫里多少有些脸面,我想让你给皇帝上本,帮着家里求一求圣上,早些让贾家赐承勋爵。
你若办成了此事,家里人都念你的好,但凡你有什么喜好的,我这当祖母只要有的,都给了你便是。”
王熙凤听贾母说的露骨,一双丹凤眼骨碌转动,正巧看到贾母身边的鸳鸯,突然看了贾琮一眼,脸色莫名其妙有些发红。
王熙凤心中腾起八卦之火,鬼使神差的想到,当初大老爷要纳鸳鸯,结果这丫头寻死觅活不愿意。
当时她那个笨蛋嫂子就嚷了出来,说鸳鸯看上贾琮,偷偷给他做鞋。
后来说是迎春给弟弟做鞋,因为迎春正在病中,鸳鸯才好心帮忙代做,这事也就混了过去。
如今见贾母说什么我只要有的,就都给了你,然后鸳鸯这丫头就发浪脸红,看来当初金文翔家的也不是胡说。
老太太这是现学现卖,明摆着就是弄自己玩剩的招数,只是这种事情搞多了,琮老三也就不吃这套了,还好自己下手够早……。
王熙凤心中正幸灾乐祸的瞎琢磨。
就听到贾琮郎声说道:“老太太说的这事,请恕琮无法从命!”
王熙凤明眸一亮,琮老三这是要来劲,有好戏能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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