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周宫城,午门。
清晨,东方微曦,恢弘壮丽的大周国都,还未完全从长夜中苏醒。
街市之上,只有少数店铺已开铺,路上行人还十分希少。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初时听如同闷雷,等到声音越发近了,竟如疾风骤雨,声如擂鼓。
通往午门的宏明街上,两旁店铺中的掌柜伙计,用惊讶的眼光,看到五六匹快马,从街面上飞驰而过。
卷起一路烟尘劲风,街道两旁悬挂旗幡店招,被牵扯得在风中翻卷。
如果不是现在天刚微明,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是皇城禁军出行,也是不敢在城内如此策马狂奔。
马上骑士个个满头大汗,飞奔的骏马喘着粗气,马颈上都渗出一层水汗。
这些骑士看起来经过长途奔波,个个都气喘吁吁,都已到气劲俱疲的临界点。
但是他们依然不敢有半分松懈,似乎马蹄每跨出一步,都在做最后的冲刺。
等到这队骑士即将靠近午门之时,看到午门处熙熙攘攘,站了许多等待入宫早朝的官员。
早就有守卫宫城的禁军,看到数骑飞驰而来,立刻有列队上前警戒拦阻。
这些骑士中为首的一个少年,在马上掏出一块鎏金令牌。
叫道:“我有威远伯军令旗牌,奉伯爷指派,有金陵紧急奏疏要上报中宫,请予以通传!”
为首的禁军校尉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威远伯贾琮的名号在神京无人不知,而且此时他正是在金陵办差。
更重要的一点,如今朝廷上四品以下官员,能被圣上赐直奏之权,只有屈指可数几人。
每一个都是得陛下信重之人,威远伯贾琮就是其中一位。
那禁军校尉查验过军令旗牌无误,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入宫传递消息。
这一举动,引起不少在午门等待早朝官员的注意。
而江流刚才一番话音,也让其中不少人听清,人群之中微微起了一阵骚动。
贾家的那位少年,在神京曾卷起不少风波,一向颇为引人关注,只是最近他奉旨南下,已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竟然派了亲信之人,快马奔于午门,直奏金陵急报,难道他又闹出了什么事故?
……
江流虽已表明身份,禁军校尉也已往宫内传讯,但却需得到回复,才能将奏报传送宫中。
按如今的时辰,还需要在午门等待一段时间。
因嘉昭帝十分勤政,每日天明即起,日日早朝,风雨无阻,除了朝堂例行休沐,数十年来少有停废之日。
眼下正是早朝时辰,即便有外地紧急上奏入宫,也会押后至早朝后。
江流等人在午门一直等到巳时二刻,才有司礼监宫人来取了奏书,呈送入乾阳殿。
江流看着内官举着贾琮的奏报,快步入宫,一直到渐渐消失了人影,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受贾琮的吩咐,一路上小心谨慎,日夜兼程,不敢有半分松懈。
终于只用了四天时间,从金陵赶到神京,就将奏书送入宫中。
随行的五个火器兵都是军中精卒,如此长途急行,个个疲惫不堪,不过几天时间,他们和江流一样都廋脱了一圈。
好在总算不辱使命。
大事达成,精神松弛之下,一阵深深的疲惫,溢满江流的全身。
他颇有些迟钝的爬上马匹,猛调转马头,说道:“我们去顾大人府上送信!”
……
大周宫城,重华宫
这里是大周宫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因这里是大周太上皇永安帝的寝宫。
宫殿御书房内一个穿青色九龙衮服的老者,正举茶盅品茗,相貌清癯,精神矍铄,举手投足皆有威势。
在陪坐在下首的是位满头银发老妇,身穿贵重繁复的凤霓华服,神清目明,仪态端庄,正是懿章皇太后。
懿章皇太后亲自把永安帝的茶杯继满,说道:“陛下,昨日我去清和宫向老太妃问安,她还和我说起芳青和贾琮。
她老人家想要撮合这两人的亲事。
芳青虽不是皇家子嗣,但她从小在宫中长大,这孩子才貌出众,我也一直很喜欢。
那位荣国贾家的威远伯,我虽从没见过,但如今满神京都传闻,少年峥嵘,文武俱全,风姿绝世,无双无对。
这样的人物和芳青定很般配,太妃说和陛下也提过此事,不知陛下心意如何?”
永安帝端起茶杯漫饮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说道:“要说单看人物和样貌,这两人倒也是般配。
只是贾琮出身荣国贾家,四王八公子弟,如今又颇得皇帝器重。
芳青这丫头是金陵甄家嫡女,她不仅有老太妃这层关系,她的堂姐还是北静王妃。
这两人的家世人脉都非比寻常,结亲可不单是情爱和谐,牵连的物事可是不少。
甄家给老太妃寄来家信,特意商榷此事,所思所想,只怕也不简单。
朕给他们赐婚倒是简单,一道圣旨而已,只是贾琮娶了芳青,只怕从此仕途前程俱废。”
永安帝放下手中茶盅,微微叹道:“皇后也说过这少年文武俱全,无双无对。
这样卓绝的人物,小小年纪,就要投闲置散,未免可惜了,毕竟人才难得,总之老太妃给朕出了个难题。”
……
懿章皇太后听了永安帝一番话,心中不禁心思翻涌。
她毕竟是后宫之人,思虑问题多从儿女情事上考虑,虽也想过这两人的家世背景,但却没永安帝想的深沉。
永安帝这一番话只说了五分,并没有说尽,那是因他是荣养宫中的太上皇,不再是执掌天下的皇帝,言语之间需有节制。
但懿章皇太后沉浸后宫数十年,作为后宫的女人,有些事可能一时没想到,却不代表她没有足够的眼界和见识。
因此,永安帝那一番话,她只是听到耳中片刻,便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意。
甄家大房嫡女是北静王妃,北静王水溶在四王八公中颇具名望。
甄家老太妃又是陛下养母,亲缘深厚。
外人哪个看不出,金陵甄家和四王八公的牵连,更不用说甄家和上皇的隐晦渊源。
皇帝当年初登大宝,为了坐稳皇位,对四王八公不遗余力打压削弱,上皇虽有心不平,但为了社稷稳定,只能置之不理。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病。
贾家的那位少年郎,被皇帝敕封世袭罔替伯爵,谁都看出皇帝对这少年的器重,是皇帝刻意培植的心腹干臣。
老太妃只是想为心爱的后辈,觅得如意郎君,哪里会想到如此之深。
而且,甄家和老太妃挑起此事,就像陛下说的那样,所思所想未必简单……。
如果陛下真的给这两人赐婚,打破了皇帝的谋划,父子之间的脸面就不好看了。
以皇帝的城府心术,对那少年必定从此隔绝圣眷,生分疏远。
……
这桩亲事只是这些隐忧倒还罢了,大不了不赐婚就是,虽然和老太妃分说有些麻烦。
只是更让懿章皇太后惊诧莫名,却是另外一件事。
上皇刚才提起这门亲事,并没半句提到皇帝,却说贾琮文武双全,人才卓绝,如果娶了芳青,必定仕途前程到此为止。
上皇这是担忧,一旦亲事得成,皇帝必定会对贾琮生分,不会再重用这少年,从此投闲置散,一生荒废。
懿章皇太后和永安帝做了一辈子夫妻,对他性情言辞十分了解。
刚才永安帝那一番话语,感怀之情,溢于言表,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少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顾念。
这让懿章皇太后怎会不惊异,上皇一生见过多少少年才俊,为何唯独对这少年有种异样青睐。
但是她转念思索,回想起当年许多往事,大概也就猜到上皇的心思。
上皇当年武功鼎盛,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几可直追太祖当年立国之功。
如果不是这般武略惊世,又怎么能让四王八公等军中世传,如此死心塌地忠心于他。
当年上皇的的儿子之中,只有吴王最类乃父,文武双全,才略卓绝,为诸皇子之冠。
吴王在朝堂百官中声誉最隆,尤其得到四王八公的推崇。
他也最得上皇喜爱,虽依祖制,未行册封储君之礼,但却是上皇心中继承大统之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天骄皇子,却在十五年前的皇室剧变之中,被上皇亲自下旨诛讨,死于非命。
上皇也因此心灰意冷,放弃皇位,退居深宫,形同自囚,人伦惨剧,可见创痛之深。
上皇少年时便长于军中,对文武卓绝的少年俊彦,一向有所偏爱,当年四王八公中的出众子弟,多有因此受到提拔。
这十几年以来,上皇退位,隐居深宫,但是这个喜好似乎没有改变。
或许贾家那位少年过于文武卓绝,文能夺魁,武可平寇,名动天下。
当年那人不也是这般耀眼夺目。
上皇大概从他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影子……。
懿章皇太后无意间回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笔意淋漓的书法,古拙俊秀,逸兴神飞,灵气充盈,灿然夺目。
那是贾琮亲笔手书的词作临江仙,这幅书法和当年那卷般若心经,都是上皇的心爱之物。
懿章皇太后心中笃定,自己的这番猜测并没有错,心中不禁微微一声叹息。
……
大周宫城,乾阳宫。
虽然也是夏末,但神京炎热未消,偌大宫殿内显得有些闷热。
郭霖算准嘉昭帝退朝的时间,提前在殿内摆放数个冰鉴。
御案两侧的福寿铜鹤立鼎,闪动着沉重幽黄的光芒,尖利鹤喙中吐出乳白色龙涎焚烟,沁人心脾,幽幽绕绕。
嘉昭帝刚退朝走入大殿,郭霖便呈上贾琮从急送神京的奏疏。
说道:“启禀圣上,贾琮从金陵送奏疏入京,信使在今日早朝前便侯于午门,言奏疏为要务急件。”
自从贾琮去了金陵之后,也有一段时间,但金陵周正阳之事,一直没出现新的进展。
嘉昭帝多少有些失望,向来处事无往不利的贾琮,这次似乎也举步维艰,金陵之事竟这般棘手。
没想到今日刚过早朝,便有贾琮的奏报急送宫中,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之喜。
因为以贾琮一向处事风格,突然千里递送奏报,必定是金陵之事有了重大突破。
嘉昭帝心神微微振奋,立即展开奏报细细浏览,只是看了几行字,脸色便渐渐变得阴郁沉凝。
郭霖随伺嘉昭帝多年,自然极了解他的性情,一见皇帝的神情,便知贾琮的奏疏所言,必定让圣上非常不快。
他一颗心猛地提起,本就垂首躬身的脊背,不由自主的又弯下一些。
大殿中原本略显夏末的沉闷,一下变得凉意陡生,寒蝉若禁。
嘉昭帝凝重的声音,从御案后陡然响起,在殿中回旋翻涌,充满愤怒和冷戾。
“堂堂苏州卫指挥使,竟包庇藏匿朝廷钦犯,当真无法无天!”
“金陵都指挥司麾下五大卫所,其中两个都牵扯水监司大案,他们这是想造反吗!”
“都指挥使杜衡鑫,统御无方,有负圣恩,其罪当诛!”
郭霖一听到杜衡鑫的名字,心中猛然一跳,那可是正二品南直隶卫军主官,在圣上口中成了其罪当诛,这是要出大事了。
……
嘉昭帝压抑心中震怒,将贾琮的奏报仔细看完,而奏报的最后部分,仔细描述中车司对杜衡鑫履事的调查内容。
嘉昭帝很快注意到一个异乎寻常的名字:甄应泉。
他将甄应泉和杜衡鑫关联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几遍,额上的青筋微微贲起,双手因激愤微微颤抖。
“好一个金陵商贾,好一番图谋,竟有本事操控扶持朝廷命官,他这是效吕不韦奇货可居,不得了!”
“郭霖,你这个狗奴才,朕让你掌控中车司,这等商贾阴参政事,卖官鬻爵之行,中车司为何从无上报!”
郭霖听到嘉昭帝愤怒的声音,浑身吓得一哆嗦,但他属实不知是什么事情,战战兢兢问道:“奴才愚蠢,还请圣上明示。”
就听见啪的一声,嘉昭帝将贾琮的奏疏扔到郭霖面前。
郭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捧起那份奏疏,飞快浏览起来。
贾琮奏报上关于杜衡鑫的履室内幕,就是中车司许七娘秘侦所得。
其实贾琮将奏书上报神京,许七娘几乎同时通过中车司渠道,将杜衡鑫秘侦内幕发送总档。
只是,贾琮担心夜长梦多,特意嘱咐江流日夜兼程,四天内就要将奏书送达神京,这是突破寻常速度的效率。
因此,贾琮的奏书赶在中车司密报之前,提前到达中宫。
所以,郭霖眼下还不知道,原本就是金陵中车司秘侦而得的信息。
等到他看到金陵海商甄应泉,为当年金陵卫百户杜衡鑫奔走疏通,甚至动用北静王府人脉,使其升迁水监司千户。
郭霖已惊得沁出一身冷汗,这件事不仅涉及一位正二品高阶武官崛起隐秘,背后隐藏的脉络,更是非比寻常。
金陵甄家!北静王府!
他在嘉昭帝身边随侍多年,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眼,背后隐藏着何等牵连和忌讳。
郭霖磕头说道:“圣上,当年杜衡鑫只是一个百户,百户升迁千户,属于军中下阶晋升。
此类升迁因官职低微,都是五军都督府核准即可,兵部只是入档,通常不会干涉。
军中每年都有中下官阶,因岁考、解甲等原因,出现官位空缺,经常有中小官阶新任和转任,事项频繁,乃是军伍寻常之事。
杜衡鑫当年百户升迁千户,表面上便是这等情形,因此中车司才会有所疏忽,奴才任事失察,罪该万死,请圣上恕罪啊!”
嘉昭帝听了郭霖的话,微微压抑怒火。
军中武官百户升迁千户,这样的中低官阶晋升,一年不知要发生多少,中车司的确不可能事事秘侦入档。
只要表面上并无可疑,就不会引起中车司关注。
而且,杜衡鑫升迁水监司千户后,没过多久便在松江沿海取得剿寇大捷,那一役是大周对峙倭寇,从未有之大胜。
战绩耀眼的光芒,完美遮盖了杜衡鑫晋升千户时隐晦不明的黑暗。
谁又会在那个时候,怀疑一个战功赫赫的水监司千户,竟然存在得位不正的瑕疵。
想到这些,嘉昭帝心绪一下变得幽深,这一切似乎过于巧合,过于严丝合缝,就像被人事先安排一般……。
但是仔细推断又是无迹可寻。
……
十五年前金陵杜家之事后,嘉昭帝之所以大张旗鼓,将杜衡鑫调至神京,其中确有险恶深意。
其实就是向世人昭示,杜家覆灭是何人告密,隐门奸恶,人所共愤。
事后杜衡鑫被跳级连升两级,不过是将此事进一步坐实,让他为金陵杜家覆灭承担背义罪愆,主事齐王不过是奉行国法锄奸。
杜衡鑫只是这件大事一个起因,一个后人翻查之时,清晰可见的丑恶注脚。
因杜家覆灭,引发的神京大事,不过是天道昭昭,疏而不漏,非人力刻意逆天。
而事情的终了,嘉昭帝在奇绝之机,登上九五尊位,那才是冠冕堂皇,天命所归!
帝王心术,不拘善恶,只论功弊。
杜衡鑫以出卖亲族换取前程,对嘉昭帝来说,这样的人可以利用,却不会重用。
所以,大事了结之后,杜衡鑫才会被马上调回金陵,整整十年无人问津。
这十年时间,嘉昭帝对他不闻不问,但也绝不为难他,因为杜衡鑫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至少能成为某种粉饰和标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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