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北静王府,内书房。
北静王夫妇正在书房闲坐,话题正是最近甄家筹谋之事。
北静王妃秀美雍容,身穿鸾凤宫袍,仪态端庄。
她虽已是华信之龄,比甄芳青年长许多。
但这位当年的甄二姑娘,依然貌美窈窕,皎皎如月,灿然动人,令人见之难忘。
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成熟女子摄骨醉人的风姿。
她和北静王虽是世家联姻,不过成亲后夫妻和睦,北静王也很宠爱这位王妃。
当年老北静王未与神京贵勋大族结亲,却为儿子迎娶金陵甄家长房嫡女,其中未免没有深意。
在子孙联姻方面,游离神京贵勋圈子,既能低调求存,避免遭到皇家猜忌,又能让北静王一系不拘于一时一地。
金陵是江南半壁枢纽之地,而金陵甄家在陪都扎根百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豪族,隐势和威望不可小觑。
更何况宫中还有位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她的背后站着的是太上皇……。
北静王府和金陵甄家结亲,虽然面子不算荣耀耀眼,但是里子却是浑厚实惠。
人人都说当年老北静王碌碌无为,平庸一生,但世家豪族的家主,又有几个会是心术浅薄之辈。
北静王妃笑嫣如花,说道:王爷,前日我进宫给老太妃送信,老太妃听了三妹和贾琮之事,对这门亲事很是属意。
还说会在上皇面前进言,说不得还能给这两人赐婚。”
水溶微笑问道:“这次你见了老太妃,老太妃的身体怎么样?”
北静王妃叹道:“老太妃已年过八十,也算高寿,虽然精神还算不错,不过年岁大了,小病小灾免不了的事。
三妹自小在老太妃身边长大,这情份可不一般,上次三妹到神京拜望她,只是住了几日就回金陵了。
这次我过去时,老太妃还说自己见三妹一次,便少一次了。
所以她老人家对这门亲事,比谁都上心呢。
她还说,三妹要是嫁了贾琮,她在神京就能时时见到她了……。”
水溶说道:“人生八十古来稀,甄家单凭这桩,总有尽头之时,岳父也是思虑长远,想给甄家未来积蓄家势。”
甄二姑娘自然听懂水溶话中意思,甄老太妃已是垂暮之年,没有多少年头好活了。
只要甄老太妃仙去,金陵甄家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水溶说道:“贾琮是神京贵勋年轻一辈翘楚,他如做了甄家女婿,更显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壮其声势。
对金陵甄家的将来也是极有好处。”
两夫妻正说着话,外头的丫鬟来报信,说王府长史刘永在外书房等候,有要事和王爷禀告。
甄二姑娘熟悉自己丈夫的脾性,这些年两人也形成默契,见他另有事情,便自行离开。
虽然北静王府世代豪富,但眼下两代早已游离朝堂边缘,没有再在军中掌握实权,近十几年时间,两代北静王都是悠游度日。
北静王府本应闲云野鹤一般,可甄二姑娘却知道,自己这位夫君,胸有才略,不甘寂寞,是个闲不住的人。
经常不少杂事缠身,又不让自己帮忙料理,也只能由着他去。
对甄二姑娘来说,眼下最在意还是家中三妹的婚事,尽自己心力帮父亲玉成此事,是她作为甄家女的义务。
如果亲事能成,不仅自己以后在神京有姊妹作伴,娘家也从此得一大臂助。
……
北静王府,外书房。
王府长史刘永递上一份书信,说道:“王爷,这是金陵甄家二公子甄世文的书信。”
水溶接过书信拆开看过,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刘永见水溶神情不虞,问道:“王爷,是否甄二公子那边出了事情?”
水润皱着眉头说道:“这份信是十天前金陵寄出,金陵和神京两地遥远,通达信息实在不够快捷,眼下不知已是什么情况。
信中说世文被禁足在家,他因私运火器之事,曾被市舶司查扣,因此留下案底。
辽东火器被盗事发,金陵锦衣卫盘查所有涉嫌火器私运之人,结果就查到他头上。
他的管事回报,店铺库房中的精铁有被人挪动痕迹。
最近店铺周围经常有生人出没,依我看他是被锦衣卫的人盯上了。
如果不是贾琮把他捞出锦衣卫,最后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刘永问道:“王爷,甄家的事有些风险,如果出事会不会牵连到王爷。”
水溶面色阴郁的说道:“甄世文要论起缜密和老道,和他那个堂妹相比,真是不止差了一筹!
金陵甄家是王妃的娘家,和北静王府脱不了干系,刘永,你带人下金陵一趟吧……。”
……
红霞满天,日暮低垂。
距离金陵城约八九十里的官道上,六匹快马正在全力飞驰。
每匹马上的骑士,都背着布匹缠绕的长条包裹,显得有些古怪。
马蹄飞卷,声如闷雷,扬起的烟尘,如同一条滚滚黄龙,颇具威势,让人感觉到策马者急于赶路的迫切心情。
当马队走到一个双岔路口,为首的骑马少年猛然勒住马匹,并取出随身的图舆查看路径。
身旁一个叫刘振的火枪兵问道:“江流,怎么停下了,再往前十里的地方,就是一处叫干塘驿的官驿。
我们的马匹已疾驰近百里,马力已经疲软,你有大人的军令旗牌,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让我们保持快马急行。
只有这样才能四天时间赶回神京。”
江流看过图舆,又回头往官道上看了一眼。
说道:“出发之前,三爷吩咐过,我们几人日常跟随大人出入官衙,认识我们的人怕不少。
如今突然快马出城,金陵城内形势不明,三爷担心会有人心怀不良,会沿路追踪甚至拦截。
三爷说离金陵一百里到一百五十里以内,是最危险的距离,极容易被人追踪。
我们如果在前面的干塘驿换马,就要使用军令旗牌,就会留下明显痕迹,旁人会很容易推算出,我们是回神京有要务公干!
万一真被三爷不幸言中,有人因此铤而走险,光我们这几人,可是很难抵挡得住。
三爷说只要绕过干塘驿,跑出两百里的距离,就能摆脱可能的追踪。
如今快要天黑,夜间急行更不容易被察觉,我们宁可绕些路程,只要在跑上小半夜,就能走出两百里外。
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沿途拦截,确保三爷的奏书能安全抵达神京。”
江流说完话,在通往干塘驿的岔道上跑了几个来回。
返回路口后,说道:“这法子是三爷教的,留下混乱的马蹄印,如果有人追踪,一时也搞不清我们的去向。
说完又跳下马来,从包裹中拿出准备好的厚布,包裹了四只马蹄,其他人便跟着他依法施为。
一番忙碌之后,江流一拉马头,往左边的岔路口冲去,刘振带着其他四名火器兵策马紧跟其后。
……
等到他们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身后的官道上十几匹匹快马蜂拥而至,气势枭然。
跑到这个双岔口时,骑士纷纷停下马匹,这些人身形精悍,动作利落,颇有行伍之风。
这些人下面查看路口情形,也有人查看地上混乱的马蹄形,一时之间都不得要领。
为首的两人商议了两句,选择了通往干塘驿的那条岔路,快马加鞭,飞奔而去!
……
金陵,丰乐坊。
坊中一座粉墙朱门的三进宅院,在坊中诸多吏宅邸之中,宛如和光中一颗尘埃,显得毫不起眼。
一个气度精干的年轻人走入书房,看到一向气度俨然的中年人,在书房中来回走动,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年轻人看到这一幕,目光微微闪烁,说道:”大人,今日午后,我们安排的人手回报。
贾琮的亲随,带了他身边几个护卫,快马出了太平门,看模样是要远行。”
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问道:“他的亲随不呆在他身边,怎么会突然带着护卫离开金陵,有没有派人追踪,查明他们的去向?”
年轻人回道:“我收到消息,就派了一队快马追踪,一直追到百里外的干塘驿,但他们并没有经过驿站,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不过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很可能是返回神京。”
那中年人神色阴郁,说道:“贾琮自来金陵,一向风平浪静,为什么会突然让自己亲随返回神京,这其中一定有缘故。”
年轻人日常所见,都是对方和煦沉稳的模样,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从容,只有抱经波折跌宕之人,才能养出这等坚韧的心术。
像眼下这样神色忧虑之态,平时并不多见。
中年人问道:“姑苏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年轻人说道:“上次罗雄传来消息,说姑苏城内出现可疑人物,游走市井,行事诡秘,难以捉摸。
不过最近姑苏地界比较平静,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中年人说道:“你通知水罗刹即刻下姑苏,如果姑苏那边出现变故,难以掌控,就让她出手料理,以免后患!”
年轻人神色凛然,问道:“大人,都说当年邹怀义留下秘帐保身,周正阳会不会也有这等后手?”
中年人冷笑道:“邹怀义留下秘帐,可没有保住自己的命,最可能知道秘帐下落的,就是他的女儿邹敏儿。
可他的女儿也被我们除掉了,就算存在那份秘帐,也已经毫无用处。”
中年人叹道:“这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到了最后关头,只要死的人足够多,再大的秘密也能守住!”
中年人的话音在书房中回响,透着一股狠绝冷酷,让那年轻人听了心中一阵发寒。
……
金陵,明泽巷。
邹敏儿经过十多天的养护,伤势恢复稳定。
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是日常起身躺卧,靠着自己也能勉强可以。
在他人的眼里,她已在清音阁遇刺身亡。
在丰乐坊那位中年人眼里,她是被灭口的邹怀义之女。
在旁人的眼里,她只是个红颜薄命的清音阁曲乐娘子。
自从那日她的尸体被贾琮带出清音阁,除了刚开始几天,还能引来一些唏嘘和同情。
但金陵这座恢弘的大城中,每日上演多少生死,亡者犹如灯灭,最终湮没无痕。
那些曾认识和听说过她的人,很快就遗忘了她的存在。
虽然曾经伤重欲死,而且至今伤痛未消。
但身负太多罪责和委屈,突然被卸掉一切,遗世而独立,让邹敏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被人完全遗忘,似乎也意味着她更容易遗忘一切。
……
当初水罗刹近乎致命一刀,斩灭生死,也斩开她心中的心结桎梏。
自从上次从龄官口中得知,周正阳一直是被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
她便意识到距离当年水监司大案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
贾琮每日都会过来,有时会在明哲巷过夜,但有时没吃晚食就会离开。
邹敏儿自从遇刺重伤,被贾琮无微不至的照顾,两人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姑娘家的心防已被打破,她对贾琮的心思早渐渐起了变化,自然对他一举一动分外关注。
她注意到贾琮每次不在明泽巷过夜,第二天回来时,总是衣履新鲜,仪容整洁,连发髻都被梳理一丝不苟。
似乎他每次出去过夜,都像被可心之人服侍照顾。
这一日,贾琮在明泽巷吃过午食,便帮邹敏儿换过伤药。
邹敏儿便知他今日不会在这里过夜,往常但凡留下过夜,他不会这么早就给自己换药。
等到天色低垂,龄官照顾邹敏儿吃过晚食,她便随口问道:“龄官,他在贾府是不是有细心的丫鬟服侍?”
龄官一边收拾碗碟,随口说道:“金管家倒是给三爷安排了两个丫鬟,但三爷不喜欢,日常起居梳洗都是自己来。
金彩家的说,三爷上次来金陵,都是带了贴身丫鬟服侍的,应该是不习惯陌生人服侍吧。”
邹敏儿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自己也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少爷小姐只习惯被贴身熟悉的人照顾,换了人就不自在,也是常有的事。
却听龄官又随口说道:“不过三爷也不是每日住在府上的,他都是隔两日回来一趟,教我和豆官认字读书。”
邹敏儿一听这话,心中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一个人愣愣出神,过来许久,才微微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中午,贾琮再来明泽巷时,邹敏儿发现贾琮神情焕发,穿了件崭新的月白银竹纹软绸长袍。
乌发如墨,发髻依旧被梳理得一丝不苟。
这件新袍子针脚细密,手工规整,衣襟上还有精巧大方的刺绣,肩臂腰背,处处都妥帖合身。
邹敏儿出身富庶之家,她看出这袍子不仅妥帖合体,样式刺绣都极适合贾琮,穿在他身上更显俊朗隽美。
这样手工和选料的袍子,绝不会是成衣店里能做出的,只有女红出色,并且极熟悉贾琮的亲近之人,才能做得出来。
邹敏儿突然就明白了,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贾琮这样的品貌风流,身边怎么会没有可心的女子。
她突然生出荒唐的冲动,想问哪位女子为他缝衣束发。
但最终还是理智的没问出口,只能默默无语。
他是公候子弟,宗人贵勋,又是这般天下少有的风姿相貌,有美怀抱,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自己如今虽生死放空,一身自在,却是个身份隐晦之人,和他这样的人,已有天堑之别,何必多寻烦恼。
只是当年她在紫云阁初见贾琮,便动了情结妄念,虽然之后仇隙满怀,却依旧难以磨灭,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可以放下。
贾琮见她神情古怪,情绪有些低落,眉宇愁绪难解,关切问道:“今天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张先生说你创口较深,恢复愈合中,难免一直会有隐痛,不必过于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贾琮看到她发髻上那支略显陈旧的铜簪,从身上取出个细巧的盒匣,从里面取出一只梅花点翠金簪
“我见你头上那只铜簪有些旧了,上次带龄官去紫云阁给买东西,帮你挑了支金簪。”
邹敏儿芳心震颤,愣愣的接过贾琮手中的发簪。
这发簪通体金光流溢,簪头是梅花形制,绿叶烘托,翡翠镶嵌,精致清贵,秀美端雅。
样式形制都十分适合自己,一定是他照自己的样子,精心挑选的。
邹敏儿原先心中的酸楚,瞬间被泛起的柔情冲淡,自己和他虽无半分可能,但他心中还是有自己的,这便足够了。
贾琮笑着帮她拔下那只铜簪,将那支梅花点翠金簪,轻轻插在她发髻上,邹敏儿一时心神俱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教了龄官如何换药包扎,小丫头很细心,会照顾好你的。”
邹敏儿神色一愣,脱口问道:“你要离开吗?”
贾琮说道:“我已将金陵之事写成奏书,让人急送入京,估计六七日后,能就收到上谕消息。
我不能在金陵干等,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要早去姑苏布置,接下去几日过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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