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一夕得道神气爽,辟开清浊跨仙桥。

  铅华洗尽明心性,翻身跳出罗网中。

  。。。。。。

  一夜宿醉,天明方醒。

  第二天一早,袁通揉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满屋的狼藉,有些头疼,留下几锭金子当小费,缠上头巾悄悄下了楼。

  穿梭在熙来攘往的集市,大街小巷还残留着昨夜的余韵,行人脸上大多挂着由衷的笑容。

  袁通加紧脚步,不再停留,一路出了城门,离了宝象国。

  他的第一站是枯松坡泽云洞。

  之前在蛉臼寺浊泥潭救的古怪女童还独自待在洞天里,这么多天没回去,不知过得如何。

  袁通决定先回去一趟,再试试把女童送出去,实在不行只能带着她一起去万寿山了。

  出了城门一路向东,绕过碗子山,路过浊泥潭,很快便回到了白虎岭地界。

  之前走过一次,穿山越岭倒也轻车熟路,几乎没碰上什么波折,赶在第三天中午,顺利踏上枯松坡的焦土。

  与之前一样,满山遍野都是黑石丘茔。

  入目一片荒凉。

  再次推开泽云洞天里道观的观门,不等发出几声感慨,便见一个小巧的身影张手从卧房跑了出来,大脑袋左摇右晃。

  闷头跑到跟前,才发现只有袁通自己,眨着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睛,咬着豆丁似的小指头,呆萌道:“咦?大脑斧呢?”

  袁通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捏了捏女童肥嘟嘟的小胖脸,轻笑道:“虎妞,大脑斧出远门了,家里现在就剩咱俩了。”

  “大脑斧…没了!”,女童歪着头,表情有点懵。

  “不是没了…”

  袁通闻言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只是叹了口气:“算了,你开心就好。”

  不料,女童却很认真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啵地亲了一口,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小白猿,别哭…”

  袁通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搓了搓女童的小脑袋:“男儿有泪不轻弹,暂时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何必要哭?”

  “倒是你,还要继续赖着我吗?”

  说着,袁通伏下身去,将女童安稳放在地上,盯着她的大眼睛,道:“我知道你能听懂,实不相瞒,我也要走了。”

  顿了顿,又道:“我要去的地方离这挺远的,路上说不得会碰上什么危险,照顾自己都没把握,带上你,我怕会…”

  不等他说完,女童已然拽住了袁通的裤脚,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那意思不言而喻。

  “好吧。”

  袁通见状无奈,只得重新将她抱了起来。

  既然对方认准了要跟着他,甩也甩不掉,也只能带在身边了。

  兴许日后真有什么说法呢。

  下定决心,袁通转身看了一眼小院,过往的画面历历在目,最后朝停放飞魃旱黎棺材的后屋恭敬一躬,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半日后。

  幽静的山林间,袁通拨开荆棘,艰难前行。

  女童被他放在身后的背篓中,此时咂巴着小嘴睡得正香。

  走到傍晚时分,忽见阴暗处飘出几点幽幽绿光,袁通皱眉,知道又遇上狼群了。

  果不其然,很快,前方影影绰绰,五六只长尾苍背的山狼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张着腥盆,不怀好意地盯着袁通后背的背篓。

  准确来说,是背篓里香喷喷的小童子。

  袁通轻车熟路掏出近两米长的大戟,不由分说上前砍瓜切菜一般,刷刷刷将当前的几只饿狼削成肉泥。

  后边的狼群发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跑了,被他三两步追上,屠戮一空。

  一时间,山野间血流成河。

  袁通毫不在意,迅速收起凶器,攀树绕藤逃离了案发现场,寻处山溪濯去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又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赶路。

  短短半天,这已经是袁通碰上的第三拨野狼了。

  除此之外,还有七只花豹、两只大虫和一头熊罴,无一列外,都被他送去见了阎王。

  这些个不长眼的畜生,往日里闻见妖气早溜个没影,现在却赶着上前找死,八成要是背后那小家伙的功劳。

  处理这些山兽野怪虽说并不费力,数量多了也挺麻烦,最关键是严重拖慢了赶路速度,让他倍感头疼。

  袁通回头望了眼睡梦中的女童,无声叹了口气。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知道万寿山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白虎岭的东边。

  原本打算乔装打扮,就近找户人家问路,不成想走了这半天,别说人家,连根人毛都没看到。

  放眼望去,尽是野岭荒山。

  一直走到天黑,始终没发现人烟,袁通心里不仅有些纳闷。

  五庄观仙人居所,怎的如此荒凉?山里除了虎豹便是豺狼,莫非无人看管么?

  不过一想到妖孽丛生的西牛贺洲,紧皱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

  两个半时辰后。

  翻过一座山坡,袁通惊喜地发现右前方一株老松下矗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今晚不用睡在树上了!

  高兴地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象征性地推开门,一股子深重的霉味扑面而来,环顾四周,幽暗阴沉,正中央的神龛中摆着的木像面目不清,台前的香坛里满是积灰,香火不知断了多久。

  袁通见状猜测,此山山神多半已不在。

  饶是如此,还是站在神像前作了一揖。

  毕竟住在别人家里,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袁通折了树枝作扫帚,把小庙略微打扫一下,从木匣中取出铺盖,先把背篓里熟睡的女童抱出来,小心翼翼地用软垫裹住,然后找了个干净平整的角落躺下,和衣而眠,打算闭眼小眯一会,恢复一下精力。

  时间匆匆而过。

  到了半夜,山里忽地风骤。

  不时,阵阵地泼下雨来。

  半睡半醒间,袁通耳朵蓦地一动,依稀听到一阵散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向山神庙这边而来。

  心中一动,猛地睁开眼,抱起女童,迅速收拾起床铺,一個闪身躲到了神龛后面,偷眼看向门外,观察动静。

  不多时,一道娇柔的身影踏破门槛,裹着风雨踉跄着闯进庙门,慌张张没跑几步,便张口“啊呀”一声被绊倒在地,紧跟着以袖捂面嘤嘤抽泣起来。

  哭声幽怨,诉尽哀愁。

  只是在死寂阴森的荒山破庙里听起来多少沾点惊悚…

  袁通站在神龛后冷眼观望,心中起疑。

  他虽然没有佛陀慧眼,识不破女子真身,却不是傻子。

  这荒郊野外的,方圆百里罕有人烟,从哪里跑出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夜半淋雨躲到这破庙里啼哭,正常人吓都吓死了,还有工夫在这惺惺作态!

  八成是左近哪个洞里的妖精,专门扮作失足女郎引诱过往痴情人,不是为了谋财害命,便是想吸精取阳。

  袁通又看了一会,借着昏昏月色,敏锐地发现那小娘子看似在哭,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片瞥向他所站的方位,顿时明白对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算盘打得不错!

  可惜,你以为你是老辣的猎手撞上初出茅庐的小白兔,不成想碰上同行了!

  似这般手段伎俩,他早在白骨洞见识过不知几多,对此根本不放在眼里。

  今晚就让你长长记性!

  袁通冷笑,一手抱着女童,另一只手缓缓掣出画戟拎在手里,浑身筋肉紧绷,眯眼盯着不远处如泣如诉的女子,蓄势待发。

  苦情戏演完了,接下来就该唱词儿了。

  但出乎他的预料,对方并不按套路出牌,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呜呜地咽泣声如丝如缕,缠绕在耳畔,听得袁通眉头紧皱,紧攥戟把,有好几次差点儿就想冲将出去,将女子劈成两半,但都强行忍住了。

  哭就使劲哭,他倒要看看对方能搞出什么名堂!

  实在不行,还可以砸开后墙走为上策。

  因为有退路,所以有恃无恐。

  又过了一会,门外的风雨中隐隐传来吵嚷叫骂的声音。

  那女子听到动静之后陡然收声,娇躯剧烈颤抖起来,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尽是遮掩不住的惊恐。

  想要躲起来,却浑身无力,爬了几次都站不起来,颓然坐地,娇美的脸上布满绝望。

  又有什么东西来了?

  袁通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愈发烦躁。

  还有完没完,睡个觉也不让人安稳!

  注意力转移到门外,以戟刃拄墙,做好了见势不妙随时逃跑的准备。

  这时,只听一声沉重的落地声响起。

  下一秒,一头庞然大物撕破夜幕,挤开庙门钻了进来。

  青面赤须,三目二鼻,獠牙血口,眼如红灯,不知是哪方来的老怪,模样甚是骇人!

  袁通见了,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当即不再犹豫,举戟刺破颓墙,作势要溜。

  只听身后传来女子杜鹃啼血般的惨叫:“好汉请救小女子一命~”

  好汉?哪里来的好汉!

  袁通听了跑得更快了,顶着风雨狂奔,头也不回。

  刚跑出去几丈,忽地脸色一变,低头一看,环在臂弯里的女童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猛地回头,正瞧见那丑怪一把掴掉女人脑袋,拢着断颈咕咕喝血。

  女童好巧不巧落在旁边,小手搓着眼睛,好似还没从睡梦中清醒。

  不好!

  袁通见状,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任冰冷刺骨拍在脸上也不觉,想要转身逃走,两脚却像在地里扎了根,怎么使劲也拔不开。

  不是害怕,而是挣扎。

  眼看着那老怪生吞活剥了女子,伸出一只蒲扇大的爪子抓向一脸懵懂的女童,袁通咬紧牙关,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选择。

  短喝一声,挺戟折身,脚尖点地,整个身子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冲破风雨,直奔老怪。

  锵!

  金铁相击的清脆声响彻。

  闪着电光的画戟赶在最后一刻挑开老怪锋利的指甲,救下了女童。

  感受着虎口处传来的剧痛,袁通顺势一个翻滚,抄起女童结实搂在怀里,而后迅速拉开身形,收起断戟,纵身一跃跳上树梢,向东而去。

  经过刚才短暂的碰撞,他便知道若正面搏杀,自己绝不是老怪的对手,恐怕撑不了几个回合就要被撕成碎片。

  事到如今,只能祈祷对方不会腾云了。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袁通念头刚刚升起,忽觉头顶一黑,老怪竟已化作一片黑云压了过来。

  从云中蓦地探出一只簸簯大小的鬼手,直扣向他的头顶。

  袁通猝不及防,翻身一滚,从树上跳到地面,凭借灵活的身形在树林间来回躲闪。

  老怪伸手捉了半天,连根猴毛都没碰到,气得在半山腰大吼,在林间胡乱狂抓,扯的老树东倒西歪,不少松柏都被其怪力拽得连根拔起。

  袁通见状心中骇然,知道今天是别想轻易脱身了。

  不知道哪来的魔怪,竟这般厉害!

  一猿一怪围着山腰你逃我追,打闹了整夜,直至破晓时分,尚未分出结果。

  老怪虽然力大无穷,袁通也不是好与之辈,经过之前的磨砺,实战经也算丰富,加之头脑灵活,应变迅速,因此一直没被拿住吃掉,还不时反击几下,虽说收效甚微,却也显得游刃有余。

  可随着时间越拖越久,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动作也慢慢变得迟钝起来,好几次差点被老怪拍在地上。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袁通大口喘着粗气,堪堪躲过呼啸而来的利爪,脑筋飞转,不停思索着可行的对策。

  精神高度紧绷之下,自然没注意到怀中抱着的女童不知何时已彻底清醒过来,眼神一改往日清澈,变得深邃如渊,静静地看着他,神色露出几分满意。

  见袁通已差不多到了极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掐了个法诀,往艮位上吐出一口清气。

  霎时间,云开雨霁,月落日升,凶神恶煞的老怪也不见了身影。

  骤逢变故,袁通有些手足无措。

  忽然心有所感,下意识扭头看向山神庙的方向,顿时愣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

  回首处,但见水软山温、草木明瑟,哪里还有破庙的痕迹?

  只有松篁一簇,楼阁数层,曲径尽头竖一石碑,上刻十个大字:

  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碑旁山门洞开,正冲着他面朝的方位,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垂髫小童儿,笑吟吟望着袁通,似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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