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于老蔫将手里的三五粒儿花生,全都扔进嘴里,“说来说去,都怪我年轻的时候没本事啊。”
于大为见老爷子终于松口,急忙端起酒缸子跟老爷子碰了一下,二人各自抿了一口酒。
于老蔫平日里喝酒就煞白的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红意:“那还是你刚出生时候的事,你奶奶在大队做饭,我呢差不多也是你现在这个岁数,给大队开车,日子过得远没有村西头你大爷家好。”
“唯一比你大爷家强的地方,就是你妈给咱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于老蔫仰着头喝了口酒,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你刚出生足有八斤二两,那时候啊,你奶奶恨不得天天把你抱在怀里边,可真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这件事于大为还是知道的。
大娘家一共生了9个姑娘,最后一个才是小子。
奶奶还是个重男轻女的性子,大爷年年生孩子,年年生姑娘,可把奶奶气的够呛,跟大娘之间的婆媳关系,极其不融洽,甚至最后奶奶直接搬到了老二家,也就是于老蔫这里。
老妈是幸运的,第一胎就生了自己这么個带把的。
“奶奶对我最好了,我还记得逢年过节,所有姐姐和妹妹,都只能看着我吃好吃的。”于大为摇晃着酒缸子,抿嘴一笑,“我就算偷偷给她们糖吃,她们都不敢接,而且平日里处处让着我。”
“你奶奶的宝贝大长孙嘛,谁又能比得过呢。”于老蔫眼神怔怔,“她甚至为了你,都能把祖传心爱的宝贝给当了。”
于大为茫然抬起头:“啥宝贝?我咋不知道这个事儿呢?”
于老蔫沉默了,拿起酒缸子主动跟于大为碰了个杯:“干了。”
他也没等于大为有什么反应,一个人率先将白缸子里的酒全都灌进了嘴里,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划入食道,他像是以这种方式来抵御心里的刺痛。
于大为看着老爷子下意识张了张嘴,低头又看了看小半缸子的白酒,咬牙陪着爹一口喝完了。
说实话,今天喝的酒,至少是过年喝三倍的量。
他一边听着老爷子的讲述,一边在桌子底下用手拼命地掐自己大腿,以求意识上能尽量清醒。
于老蔫此时也是半醉半醒,脑子里一直想着老母亲,最后终归是没忍住,从里屋的衣柜里翻出了过年供奉母亲的老相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母亲就坐在家里那把木椅上,双手整齐的放在膝盖处,面容慈祥。
“爸,你拿我奶的照片干啥?”于大为舌头有些发直。
“有点想了。”于老蔫轻轻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
“伱爷爷跟你奶奶结婚的时候,老邹家给了一件祖传的宝贝当嫁妆,是一件千手合一的白玉观音,大概二十多公分,下面是一座白玉莲花台,左右两边还各站着金童玉女,能拆能合,栩栩如生。”
于老蔫说到这,深深的叹了口气:“结果有一年,你还很小的时候,发烧烧出了肺炎,当时家里勉强果腹,我那时候才刚工作没两年,哪有什么钱给你看病呀。”
“你奶奶就把老于家这一支传下来的白玉观音,卖给了前院儿老王家。”
“是老王二哥家?!”于大为目光惊讶,他咋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
于老蔫点点头,捻起一粒花生:“那几年,王老二的爹王多水,带着他大儿子,去了大城市倒腾猪皮手套赚了钱。”
“你小子也算是命好,肺炎的时候,正赶上王多水衣锦还乡,你奶奶二话没说,直接去了老王家跟王多水去借钱,但是依照老王家为人处世的德行,又怎么会轻易借钱给你奶奶。”
“你奶奶苦苦哀求,最终王多水终于开口了,可以借给我们钱,不过却要把咱家的白玉观音送给他家。你奶奶心如刀绞一般,但是又怕你病情加重,不得已拿出了白玉观音,这才换了你看病的钱。”
于大为沉默了,没想到事情的起因竟然是因为他。
更没想到隔壁的老王二哥家,跟自己家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事。
于老蔫暗叹,“你奶奶的白玉观音卖了以后,变得沉默了很多,曾经每天都要拜一拜的。。”
“于老蔫有句话没有说,当年赶上那个混乱的年代,家里的所有古董文物能拿走的,全部拿去充公了,唯独这个白玉观音,算得上是老于家这一支唯一的念想。白玉观音没了,她心里一定空落落的,就像失去了信仰。”
于老蔫觉得老母亲之所以如此爱护白玉观音,大概也是想竭尽全力,守住他们老于家这一支脉的最后一件东西。
“爸,那后来咱家养车有钱了,没想着再买回来吗?”于大为心中不解。
“去了,不过价格没谈拢,你老王二哥是个啥样人你不是不知道,从小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玩意儿。”于老蔫摇头抿酒,“我当年拿出一千块钱,十倍的价格买回白玉观音,可人家没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想的是,既然买不回来,放那就放那吧。等啥时候对方着急用钱了,或者咱家再宽裕些,我再买回来就是了。”于老蔫望着老娘的照片眼神迷离,“老王家还是很有实力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没道理,这些年也没看对方有着急用钱的时候,一直到前几天。”
“前几天?”于大为眉头微皱,前几天村子里发生什么了吗?
“前几天有个古董贩子,开着一台黑色桑塔纳路过咱们村,好像是听说过王多水的名头,特意去了一趟老王家,结果看中了咱们家那个白玉观音。”于老蔫放下母亲的照片,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酒,“虽然价格没谈拢,可我听说那古董贩子可没死心,还会再来跟老王家谈。”
“我这两天心里就这么七上八下的,你爹我现在比当年可差远了,供两个孩子上学,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如今家里养四轮子的也都有不少了,再加上我这体格……呵呵。”于老蔫没有再说,只是继续沉默着喝酒。
于大为知道老爷子如今的情况,老二虽然寄宿在老姑家,可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老爹在出,还有自己在老姑家的时候,也是如此。
可以说他这两个儿子,就基本上掏空了老爷子的大半家底。
于大为最后还没学明白,灰溜溜地回到了屯子里,换了任何一个父亲,估计也会心疼得够呛。
还有老妹儿如今也在念书,过几年上了高中,然后大学,需要钱的地方更多。
于大为猜老爷子这些年,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把白玉观音买回来,可时代在变化,犹如大浪淘沙,总有人冒险赚了钱,也有人谨小慎微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无关对错,时代而已。
“白玉观音要被买走,就感觉当儿子的没本事,对不起你奶。”于老蔫低着头凝视着酒缸子里的白酒,看不清,蜡烛的光太暗了,只能闻到酒香。
于大为沉默中点点头,他能理解这种感受,右手下意识的抬起酒杯,感觉自己随时要吐出来,又轻轻地把酒放回到了炕桌上。
“爸?”
“爸?”
这时,于大为发现老爷子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了,也不再说话了。
他接着烛光,外头看向耷拉着脑袋的父亲,这才发现,老爷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于大为将被子铺好,又将老爷子扶到被窝里,一个人悄悄地收拾起碗筷。
弄完了以后,这才拿起一根筷子,跑去茅房,拼命地催吐。
吐完了以后,这才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起来,以他如今三千块钱的家底,要买回白玉观音根本不切实际。
也不知道那个古董贩子什么时候再来他们屯子,要是能再熬几天,五月份的工地挖掘机的佣金就能进账,到时候自己也能多几分底气。
如果在这之前就回来了,他说不得得去求求大领导,提前把两台阿克曼的保养费用,先提前结算一年了。
只不过这样做,太伤感情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是别走这条路。
想着想着,于大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脑子里一团浆糊,整个人躺在炕上,犹如躺在旋转的巨大圆盘里,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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