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章 功成身退

  三日后,《大吴宪法草案》全文在邸报上刊载,顿时引发轩然大波,甚嚣尘上。

  朝野上下、民间士林、茶馆酒肆,但凡读过书的人无不热议此事。

  《草案》的核心思想是贾琮提出的三个分离,即:君相分离、政军分离、权法分离。

  所谓君相分离,即皇帝只作为名义上的国家元首,不再负责具体政务,只对重大国家事务进行签署表态。

  比如邦交、对外战争、订立法律、任命高级官员等,并对国家机构运行情况进行监督,同时有权提议罢免任何官员。

  相权主要掌握在军机处手中,六位大学士从天下督抚、六部尚书中廷推产生,每任五年,最多两任。掌管天下政务、吏治、财政、外交等大权。

  政军分离,即行政权和兵权分离,行政权归军机处、六部等衙门,军中的事归军方也就是大将军府裁夺,但军机处可在军费拨付方面进行制衡。

  权法分离,即事务权和司法权分离,抽调三法司部分人手,组建新的最高司法机构——大吴最高法院、大吴最高检察院,不参与实务,但全权负责监督审判重大疑难案件,只对皇帝负责,不受军机处管辖。

  九位大法官由廷推产生,终身任职,终身负责。

  《草案》规定,成立朝廷权力最大的机构,大吴执政议会,由军机处、大将军府、各部院、各省督抚、京营各营主官、都中勋贵世爵、宗室王爷等充任,共计三百余人。

  有权修订出台法律、廷推或者罢免大将军、军机大学士、大法官等,若皇帝失德,甚至有权予以废立。

  这也是朝野之间争议最大的点,废立之事从来都是叛贼奸臣干的,如今竟堂而皇之写进律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要不要?

  朝会上,贾琮看着议论纷纷的众臣,道:“诸位臣工,《草案》正因秉持孔孟之道,故规定废立之事。

  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可见,在他老先生心中,皇帝若是桀纣之君,别说废了,便是杀了也是大快人心之事,有何不可?”

  众臣胆战心惊,互相看了看,不敢表态,君为臣纲的思想浸淫数十年,一时哪里改得过来。

  贾琮又道:“诸位别以为废立皇帝就是谋反作乱,此乃大谬。

  《草案》中写得明白,皇帝失德,是否废立,应由军机处联名提议,执政议会共同表决。

  若另立新君,须从天家近支中廷推德才兼备者执掌神器。

  此乃公议,并非行操、莽之事,所为者亦是国家万民之利,非一人之私利。皇帝可废,还有谁不可废?

  如此,则天下官吏人人警醒,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下无人可凌驾于律法之上,故此法乃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的万世良法!”

  段准率先表态,道:“殿下所言甚是,仆深以为然。”

  “仆等附议。”另外几大军机除陈骥外,皆异口同声表态。

  《草案》本就是他们拟定的,怎会自己反对自己,何况《草案》本身极大加强了文官权柄,众臣也渐渐回过味来,在维护皇权和自身利益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臣等附议。”众文武一起躬身道。

  “《草案》呈太皇太后审阅。”贾琮微微一笑,《草案》筹备近十年,他有绝对的信心,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养心殿,太皇太后看到送来的大逆不道《草案》几乎气炸了肺,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些年她忍辱负重,就是希望熬到孙度成年,夺回皇权。

  没想到刚看到曙光,贾琮竟来了这么一手,釜底抽薪,直接想永远将皇权架空,这个天下还是天家的么?

  “传靖王!”太皇太后牙齿缝里冷冷吐出几个字。

  “传靖王。”太监忙去传旨。

  “儿臣给母后请安。”贾琮走进养心殿来。

  太皇太后如今已是年近六旬,青丝中夹杂着不少白发,眉梢眼角皱纹暗生,两腮渐渐松弛下垂,早已不不复当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态。

  贾琮暗叹了口气,岁月如刀,美人迟暮,总是令人惋惜。

  太皇太后凤目依旧锐利,审视着贾琮,道:“靖王,这《大吴宪法草案》是何意?”

  贾琮道:“回母后,只为国家繁荣富强,天家千秋万世。”

  “所以就让皇帝当傀儡?”太皇太后哂道。

  贾琮道:“母后容禀,非琮忤逆,时移世易,非如此不足以延续国运。

  设若因循旧法,本朝气运最多不过汉唐之数,看似强盛一时,而今汉唐安在?刘氏、李氏安在?

  即便是汉唐所谓的强盛,与如今的天朝相比亦逊色远矣。”

  太皇太后叹道:“你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朕自然明白,只是皇权旁落,各地门阀、军头岂能不生异心?此乱国之源也。

  如今你东征西讨,神威盖世,天下景从,度哥儿又少不更事,全无威望,不如朕命他禅位于你,亦是顺天应人之举。

  相信在你手里,天朝不单可以长葆盛势,更能远迈汉唐,对百姓亦是好事。”

  贾琮知道她在试探自己,因笑道:“母后,儿臣若想当皇帝,何必等到现在?

  即便儿臣厚着脸皮生受了母后赞誉,没把国家搞垮了,可儿臣的儿子、孙子,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昏聩残贼之君呢?

  自始皇帝以来,历朝历代最多二三百年气数,本朝何能例外?

  与其墨守成规,因循苟且,不如从我们这一代开始断然求变,想来再差也不会甚于以往。”

  太皇太后哂道:“《草案》上明文规定,你这个首任大将军实行终身制,不受任期限制,这岂非是无冕之王?不穿龙袍的皇帝?”

  贾琮道:“母后容禀,非琮贪恋权位,只因此法太过惊世骇俗,琮若两届任满走人,只恐有人意图复辟。

  毕竟心心念念想当皇帝的人别说是现在,恐怕再过一二百年都有。

  故琮不敢轻易撒手,非得眼看着此法打开民智,在世人心中种下天下未必需要皇帝的念头才罢。”

  “你倒想的长远。”太皇太后显然不信,认定了贾琮花言巧语,就是想搞政变。

  贾琮早有准备,道:“前儿琮已和度哥儿说了,让他过了年就微服出宫,巡幸天下,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治下的臣民。

  待他两三年后归来时,臣等的辅政顾命大臣差事就交卸了,由他亲政。

  而臣的存在,必会影响《宪法》的权威,故臣余生将以镇守国朝海疆为己任,远远地离开神京,非诏不再返京,请母后恩准。”

  太皇太后一惊,忙问道:“你……要去何处?”

  贾琮笑道:“上年凭借一纸条约将琉球从尼德兰人嘴里夺了过来,那是个极大的岛屿,方圆千里,与福建隔海相望,位置险要,虎视南洋,琮已命人在岛上建造城池、府邸,过了年就走。”

  贾琮这是自我放逐?太皇太后把他上下一打量,道:“靖王,天下不可无君,你若远离神京,万一都中有变……”

  贾琮摇头笑道:“《宪法》若能推行,皇帝便再无言出法随之权柄,都中还能有什么变化?谁还想造反当空头皇帝不成?

  正因为此,天家才可真正千秋万世,受人尊奉,东瀛就是这样,他们的天皇传了两千多年,号称万世一系,正是为此。母后不必担心。

  至于军中,有琮在想来没人敢炸刺。”

  “你真的决意要走?”太皇太后道。

  贾琮点点头,道:“群龙无首,天下大吉。琮在都中,难免让所有人缚手缚脚,事事顾虑我的意思,军机处亦难尽展其才。

  琮走后,正好给所有人施展才华的机会。

  母后放心,琮人虽不在都中,眼睛却会一直盯着这里,看看《宪法》究竟是好是坏,若有弊端,咱再修改便是。”

  太皇太后叹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罢。”

  形势比人强,贾琮不造反当皇帝已经是客气的,她也无可奈何。

  “谢母后恩典,国朝将来千秋鼎盛,母后之贤明必定彪炳青史。”

  贾琮躬身道,旋即话锋一转:“只要不被陈氏私利所累。毕竟母后是国朝的太皇太后,非陈氏女也。”

  太皇太后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贾琮笑道:“儿臣不敢,只是《宪法》推行后,军机大学士都得执政议会廷推,以陈国舅之才德功勋,未必有多少人望。

  届时希望母后不要介怀,毕竟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官儿,寻常事也。”

  太皇太后自然知道执政议会中大部分都是文官,文官打压外戚是应有之义,陈骥落选是必然之事。

  因说道:“如此倒是真正的士大夫治天下了。”

  贾琮知道她心有不甘,劝道:“母后不妨看开些,您和度哥儿就好比是大东家,士大夫就好比是掌柜。

  掌柜把生意管的再好,终究是为天家做活计。

  何况皇帝也有权任命和提议罢免大学士,您若瞧谁不顺眼,廷推结果奏上来时不用印就是了,大可打回去命他们重新推选。”

  太皇太后心中好过了些儿,觉得这权力也不小,因笑着啐道:“你倒会安慰人。”

  贾琮道:“儿臣绝非虚言安慰。度哥儿少不更事,不知世事风云变幻,波诡云谲。

  近些年还须母后操劳监督国是,稳定朝局,如此琮在万里之外亦心安了。”

  太皇太后听他如此说,倒真有几分相信他确无谋逆之心了,因说道:“你走后朝中若有急难,何人可用?”

  贾琮道:“牛继宗。儿臣已叮嘱了他,将来若有危急之事,威胁天家和朝局,母后直接下诏命他平乱便是,京营数十万将士必齐心用命,捍卫天家和朝廷。”

  太皇太后点头道:“怪道你让牛继宗提督京军,倒是伏了一手好棋。”

  如今贾琮已将大将军府改组,其下分为京军部、边军部、海军部、地方卫所部、内务部、军需部、人事部、参谋部、情报部、军工产业部等。

  各部主官称都督,互不统属,直接对大将军负责,既强化大将军权威,又明确划分职权,互相监督制衡,避免上将擅权。

  贾琮笑道:“若说儿臣有些成算,皆是母后教导有方。”

  太皇太后笑骂道:“你粘上毛比猴子还精,我才懒怠教你。”

  “母后保重,儿臣告退。”

  “你此去琉球,山长水远,亦宜好生保重身子,别仗着年轻力壮就胡作非为,闺帏之中须严谨些。”太皇太后也关怀道。

  贾琮老脸一红,忙道:“谢母后挂念,儿臣明白。对了,此去儿臣想接大姐姐一同前往,阖家团聚,请母后恩准。”

  “这……宫中原无此例。”太皇太后迟疑道。

  贾琮笑道:“宫中嫔妃甚多,少一个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当她病故罢。”

  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道:“罢了,依你。元妃倒是好福气,还有你记挂着她,能回家安度晚年。”

  贾琮笑道:“母后倒不必羡慕大姐姐,度哥儿不是常伴您膝下么?

  若是想念炽哥儿,儿臣调他回来便是,如今西域局势也稳定了,他也能脱身。”

  太皇太后摇头道:“他志在疆场,随他去罢。”能让亲儿子掌握一支雄兵,她怎会傻到放手。

  贾琮道:“今后皇室中人也可读书从军,只要自己有本事,做文官当将军都行。”

  “果真?”太皇太后道。

  贾琮道:“那是自然,前提是真有本事。所以母后大可不必担心炽哥儿的前程,凭他的功勋,在西域也罢,在朝中也罢,都有他的立足之地。”

  太皇太后笑道:“如此也好。若他回来,你封他个什么官儿?”

  贾琮笑道:“让他提督边军部如何?”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边军部管着上百万边军,绝对是实权部门,因说道:“这匹没笼头的马在外胡孱了十余年,也该回来了。”

  “儿臣遵旨。”

  太皇太后神色复杂地看了贾琮一眼,道:“你堂堂大将军,却要去海岛上戍边,可苦了你了,你家里的那些姑娘们,可怎么受得住?”

  贾琮笑道:“母后勿忧,南国风光别有意趣,若她们不服水土,大可坐船回金陵歇着,儿臣正好能保养身体。”

  太皇太后嗤一声笑了,啐道:“你倒想得开,打发了她们你正好胡混才是,反正你这个天下第一风流才子也不缺美人儿。”

  贾琮忙道:“琮早已洗心革面,金盆洗手,退出花丛,往日浮名,早已成过眼云烟。”

  太皇太后笑着摇头,一副不信的样子,又道:“将来有急事如何知会你?”

  贾琮道:“琮会命女真健儿在宫中建立信鹰联络站,都中若有紧急要情,可以海东青传讯,数日间便可至琉球。”

  “原来是海东青,怪道你总是消息灵通,快人一步。”太皇太后叹道。

  贾琮笑道:“这可是儿臣的身子换来的,总得有些回报不是。”

  “去你的,口无遮拦。还不快去了。”太皇太后笑骂道。

  “儿臣告退。”

  次日,太皇太后签署《大吴宪法草案》,并下诏书,命天下臣民一体遵行。

  该法史称《永康宪法》,被誉为天朝摆脱封建皇权统治,进入现代政治文明的先声,也是贾琮摄政生涯中又一不可磨灭的政治遗产。

  不过后世史学家肯定该法进步性的同时,也批评该法存在阶级局限性,维护了精英治国的利益,并未给与广大百姓太多政治权利。

  读书人、门阀世家依旧是统治阶级、特权阶级,升斗小民依旧是被统治阶级,这却是贾琮所不知道的了,即便他知道,想来也不过一笑置之。

  又过了月余,贾琮见都中局势平稳,该廷推的重要官员都推选出来了,陈骥果然落选。

  段准、江风等人年迈,本想请辞,但在贾琮以“配享太庙”为饵力劝下,决定拼老命再干一届,实现《宪法》稳定过渡。

  永康十一年春,贾琮上表请辞摄政职司,请求移驻琉球,永镇海疆。上不许。

  三辞后,太皇太后方才下诏应许,并赐贾琮半套天子仪仗,以彰其功。

  这日晚,贾琮下衙回府。

  楚婵正指挥丫头、媳妇、婆子收拾东西,见他进来,迎上去笑道:“家里已收拾的差不多了,笨重的家伙已先搬上船了,还剩些轻巧的,明日一同上船。”

  贾琮看着空了许多的府邸,顿生几分不舍,叹道:“是该走了。”

  楚婵抿嘴一笑,道:“琮儿又舍不得都中繁华了么?”

  贾琮笑道:“我所不舍的不是繁华,而是这些年白手起家的点点滴滴。

  谁能想到当初东路院不得宠的庶子竟能得姐姐垂青?命运之奇,不外如是。”

  楚婵笑道:“我看你感叹我是假,叹宝姑娘、林姑娘是真罢。”

  贾琮大笑,搂着她丰腴的腰肢,道:“都一样。此去琉球,远离都中纷扰,不过与夷人斗,想来也不会让我寂寞。”

  “蛮夷怎是琮儿对手?”楚婵在他耳边腻声道。

  妖精,三十几了还怎么勾人,贾琮心中一荡,笑道:“攘外必先安内,今晚先和姐姐斗上一斗。”

  楚婵掩嘴笑道:“要不叫上蓝薇和千凝妹妹,人家早想和她们讨教。”

  贾琮哑然失笑,道:“她们也这么和我说呢,看来你们真是英雄相惜了。”

  楚婵娇声一笑,面带得色,论当妖精的“专业素养”,阖府里只有她敢挑战蓝薇、郁千凝等几位大家行首。

  这时柳五儿进来,见贾琮正搂着楚婵亲昵,忙红着脸转过身去。

  楚婵忙推了贾琮一把,低声道:“有人。”

  贾琮抬眼一看,笑道:“五儿何事?”

  柳五儿这才转身过来,呈上一封书信,道:“适才二门上的小子来报,说庞先生走了,只留书一封。”

  贾琮一惊,放开楚婵,道:“先生去哪里了?”

  柳五儿摇了摇头,道:“不知。”

  贾琮忙拆开信看了一遍,叹道:“庞先生辞归了。”

  楚婵安慰道:“如今琮儿大功告成,庞先生也有了春秋,此时功成身退,必是青史上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

  贾琮深吸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我总要送送庞先生。”

  因快步而出,喝道:“备马!”

  多年不曾飞驰的千里一盏灯毫无老态,似感受到贾琮的急切心情,嘶鸣一声,无须扬鞭自奋蹄,如一道白电在长安街上闪过。

  “开城!”贾琮指着守城军士喝道。

  朝阳门本已落锁,忽听有人要出城,城门官正待喝骂,抬眼却见来人身披蟒袍,威风凛凛,竟是靖王,吓得慌忙跪倒磕头,又忙叫人抬开拒马,打开城门。

  再抬眼时,贾琮早已风驰电掣而去。

  踏着月色,贾琮堪堪赶到通州码头,正好碰见庞超走下马车,正待登船。

  “先生留步!”贾琮大声道。

  随行众人见他亲至,慌忙拜倒。

  庞超一愣,显然没想到贾琮竟追了来,忙拱手道:“殿下何必如此。”

  贾琮上前携着他手登船,笑道:“先生勿惊,琮特来送先生一程。

  当年先生曾与我讲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今日贾琮月下送先生想来亦可传诸后世了。”

  庞超心中感慨莫名,道:“王爷爱重,仆……无地自容矣。”

  贾琮与他进舱房坐下,道:“先生呕心沥血辅佐琮多年,功莫大焉,如今离去与来时一般,人不增一口,银不增一两,先生光风霁月,两袖清风,琮于心何安?”

  庞超笑道:“王爷言重了。当年仆所以出山,只因王爷胸怀天下,壮志凌云,此天赐超一展抱负矣,岂为金银财帛乎?

  如今王爷功德圆满,超亦老迈衰朽,正该归隐泉林,含饴弄孙,著书立说为乐,如此各安其所,岂非美事?”

  贾琮心中感动,握着庞超枯瘦的手掌,道:“先生……琮固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是骤然离别,心中既痛且愧,先生助我良多,而我却无一物以报先生。”

  庞超摆手笑道:“王爷多虑了,仆得王爷信重,言听计从,优容有加,不使平生所学荒废,这已是最大的恩典。

  超与孔明相比,已幸运太多,此生再无所求,也请王爷以国家大事为重,勿以超为念。”

  贾琮点点头,沉默片刻,道:“笔墨伺候。”

  旁边童子忙捧来纸笔。

  贾琮微一沉思,缓缓写下一首词,盖上随身印鉴,道:“今日分别,琮无物相赠,这阕词聊作纪念罢。”

  庞超双手接过,连声赞道:“好词好词,得王爷赠词,荣于华衮。”

  贾琮叹了口气,命人取来酒水,与庞超对饮三杯,又解下腰间镂空雕刻的“靖”字羊脂玉佩,递给庞超。

  “先生出身书香士族,想来族里人才济济,将来贵家若有奇才,可凭此举荐,琮必重用之。琮若不在了,继承人亦必重用之。”

  庞超忙双手接过,道:“多谢王爷厚赐。”

  这块代表靖王权威的玉佩,等于是贾琮送庞家的护身符了,比丹书铁券还好用,象征的是庞家和贾家密不可分的私人关系。

  若用之,足可使庞家兴盛数十年,若不用,足可保家族平安,谁都不敢冒犯。

  贾琮长身而起,拱手道:“先生一路顺风,琮去也。”

  “承王爷吉言,王爷慢走。”庞超将他送下船来。

  贾琮也不拖泥带水,翻身上马,喝一声“驾”,快速消失在夜幕中。

  庞超目送贾琮远去,叹了口气,返身登船,看着桌面上那张纸笺,怀想往事,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诗云:诉衷情·赠别庞公载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已定,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岂将夙愿,付与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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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贾琮举家启程南下,准备先去金陵接了宝钗、黛玉等人,然后赴琉球定居。元春记挂宝玉、老父,愿长留金陵,贾琮也不强求。

  通州码头上,都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宗亲全部赶来送行,将码头挤得满满当当,闲杂人等全部被锦衣卫撵到远处。

  贾琮与众军机吃了一杯酒,笑道:“诸位中堂,朝中大事就交给诸位了,琮一介武夫,还是去南洋戍边痛快些,如此也算人尽其用了。”

  段准道:“殿下不计名利,忠义无双,真国士也!请受仆等一礼。”说完,撩衣拜倒。

  众人忙跟着拜倒,顿时码头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贾琮忙将年过七旬的段准扶起来,道:“冷石公快快请起,如此大礼琮怎么当得起?”

  段准颤巍巍起来,叹道:“自古来成功易退身难,老朽拜服者非为殿下之功勋,而是功成之后依旧不为权势名利所蒙蔽,毅然决然急流勇退,只为国家千秋万世计,真乃诚挚君子也,足以为天下官吏表率。

  有殿下珠玉在前,想来自此以后,再无人敢贪恋权位。”

  贾琮笑道:“琮世受国恩,已得到太多,岂敢再有奢求?如今能为国家略尽绵薄,亦生平快事也,冷石公过誉了。”

  说完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同仁,时候不早了都回罢,莫要为孤耽搁了公务。”

  “臣等恭送王爷启程再回。”众人躬身道。

  贾琮点点头,对众军机一拱手,又看向军方各上将,道:“军中之事,照老规矩办。若有纠纷难决之事,报与孤知。”

  “末将谨遵王爷谕旨。”众将忙道。

  王子腾道:“殿下放心,军中各部要事末将定及时派人呈送王爷训示施行。”如今他掌着内务部,专司监察各部,充当贾琮的耳目。

  贾琮又与薛蟠、冯远、忠信、徐清等老熟人一一告别,正待转身登船,忽见温振并庄青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校尉,推着一个罩着黑布的大笼子。

  两人请了安,庄青揭开黑布一角,禀道:“这两条狗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旁边众人一看,无不心惊肉跳别过头去。

  原来笼中有五六条大狗,还有两条光溜溜、遍体青紫伤痕的“人彘”,手脚齐肘膝而断,并被阉割了下体,刺聋了耳朵,挖了双目,割了舌头,正有气无力趴在笼中,脸色一片死灰。

  贾琮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狞笑,道:“险些忘了故人,你们平日里怎么伺候的?”

  庄青道:“回王爷,卑职命人三日一小刑、五日一大刑伺候,确保不伤其内腑性命,想着他们喜欢雌伏于人,故还专门为他们寻了数条猛犬服侍。”

  贾琮大笑,道:“好好,就关在卫狱罢,让他们长命百岁的活着。”

  “卑职遵旨。”

  诸事了结,贾琮一甩大氅登船,站在甲板上挥手道:“诸位请回,孤去也。”

  众人齐刷刷跪送,叩首道:“臣等恭送王爷。”

  贾琮摆摆手,返身回舱,看着码头上众人渐渐缩小,心中也不禁涌起几分惆怅。

  别了,神京。

  众女见他神气郁郁,都围上来开解。

  贾琮看了众人一眼,笑道:“我没事,只是想着以后再难回到宁荣街、大观园,有些离愁别绪罢了。

  好在你们在身边,否则我真要以为过往种种都是南柯一梦了。”说着过去搂着妙玉。

  如意笑道:“这有何难,咱到了琉球命人照着两府、园子的布局再造一个宁荣街便是。”

  贾琮笑道:“好主意。从此天高皇帝远,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妙玉啐道:“你想当昏君么?”

  贾琮大笑,道:“诸位夫人这么贤德,为夫想昏也昏不起来啊。”

  众女皆笑。

  楚婵莞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琮儿说的监督的重要性了。”

  贾琮笑道:“正是,有你们时时耳提面命,为夫也可以多活几年,俗话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

  “你知道就好。”如意轻哼一声。

  在蒸汽机推动下,船行甚速,数日后贾琮一行抵达金陵,接了宝钗、黛玉等人继续沿着海岸线南下。

  吹着腥咸的海风,看着海天相接,碧波万顷的壮美景色,众女会师一处,无不欢欣雀跃,三五成群饱览海景。

  贾琮懒散地斜靠躺椅上,看着诸女欢喜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前景象就是自己穿越而来的最大成就。

  凤姐儿从舱里出来,见他没事,便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笑道:“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并岫烟妹妹传讯来,说等我们安顿好就来看咱们。”

  “好。”贾琮笑着点头。

  在他的主持下,三春等人数年前便成婚,迎春嫁给了苏灿,探春嫁给了赵凌空,惜春嫁给了牛继宗的嫡子牛大宝,岫烟嫁给了薛蝌,倒也各得其所,和乐美满。

  “如意、宝钗、颦儿她们呢?”贾琮眼睛一扫,忽然发现少了几人。

  凤姐儿笑道:“我刚才听到她们正在舱里说什么《宪法》的事。”

  贾琮奇道:“她们也关心这个?我去看看。”说着起身进去。

  果见三人正商议着什么,贾琮笑道:“早知你们对《宪法》感兴趣,我该先听听你们的意思。”

  如意傲娇地道:“那是,难道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不学无术不成?”

  贾琮笑道:“是是是,不知三位才女有何见解?”

  黛玉抿嘴笑道:“先不提这个。我们方才猜着一个谜,与你有关,如今恍然大悟,才知道玄学一道自有奥妙。”

  贾琮忙问端的。

  宝钗笑道:“你还记得当年大婚时钦天监给你的四句批言么?如今想来句句切中要害。”

  贾琮一愣,道:“批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早忘了。”

  黛玉道:“第一句是莫道三春无雨落,应的是南安太妃妄图使三妹妹和藩,行李代桃僵之计,当时三妹妹可是泪如雨下。”

  贾琮想了想,点点头,道:“第二句是什么?”

  宝钗道:“第二句须防六月有寒时,应的是大姐姐被人陷害秽乱宫闱,当时正是闰六月。”

  “是有这么回事,第三句?”贾琮道。

  “云散一天星斗现,自然是指你平定霍、董、戴权之乱,拥立新君,仿如廓清漫天乌云,忠臣良将便如星斗一般各归其位,建功立业。”如意道。

  贾琮抚掌笑道:“倒是贴切,如今朝中人才济济,滥竽充数者一定混不下去,建功立业么?古往今来也没有更大的功业,倒也不算自吹自擂。”

  黛玉笑道:“第四句,风平四海波浪清,岂非正应在此时。”

  贾琮大笑,道:“说的是。四海的平静是暂时的,既然是大海,终究会卷起惊涛骇浪,为夫自有定海神针,凭他怎么动荡,都能降服。”

  三女虽早为人母,面皮依旧很薄,闻言脸色微红,啐道:“下流东西。”

  贾琮一愣,摊手苦笑道:“究竟是谁下流?”

  “就是你。”三女异口同声道。

  “得,好男不和女斗。”贾琮起身欲走。

  “回来。”三女齐声道。

  “怎么?欺我定海神针不利乎?”贾琮道。

  如意啐道:“呸。说正事。”

  “何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在朝里推行《宪法》,咱家里也该有一部《宪法》才是。”如意道。

  贾琮心中咯噔一声,干笑道:“此言何意?”

  “意思就是如今家里人口多了,有些规矩该立起来才是。所以我们三个刚刚商定了一部家法。”如意道。

  贾琮小心翼翼地道:“此法要旨是?”

  “自然是清正家风门风,以使家人和睦,子孙上进,下人明礼。”黛玉掩嘴笑道。

  贾琮松了口气,道:“理应如此,有劳三位贤妻了。”

  如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那是自然,就怕你这大将军不依呢。”

  贾琮忙表态,道:“既是为家里考虑,我怎么不依?”

  “好,你听好了。第一条便是从今以后,非我们三人点头,你不得再纳新人。”如意道。

  “好。”贾琮一口答应。

  “第二条,以后非特殊情况,你不得召两个以上姐妹侍寝。”宝钗道。

  贾琮想了想,道:“也罢,细水长流也好。”

  “第三条,以后每月你须得斋戒七日,不许与姐妹们同房。”黛玉道。

  贾琮倒吸了口冷气,终于回过味来,道:“不是说为家里定的法么?我听着怎么都是管我的?”

  宝钗抿嘴道:“琮儿,你是一家之主,自应率先垂范。”

  贾琮苦着脸道:“好罢。敢问你们这法总共几条?”

  如意坏笑道:“现在草拟了九九八十一条,其中八八六十四条是专门为你量身打造的。

  嘿嘿……等草案定稿,咱们可以请姐妹们廷推,此乃《宪法》之精神,你不会反对罢?”

  贾琮脸色一白,忽然想到一个词语——“多数人的暴政”,顿时神色惨然,不知是忧是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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