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
如今太皇太后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在长春宫的时间还多,沉重的政务虽让她多了几丝白发,一双凤目却愈发明亮锐利,熠熠生辉,似乎愈疲累愈快乐,愈操劳愈满足。
贾琮也大权在握,虽与她不是同一类人,但能理解她的状态,后人说权力是春药,权力使人年轻,便是为此。
“几日不见,母后愈发明丽动人,怪道民间盛传天下第一美人之名。”贾琮笑着请了安。
太皇太后含笑啐道:“没大没小,都是老太婆了,可比不得年轻姑娘。”
贾琮忙道:“母后此言差矣,年轻姑娘的美,您早已经历过,而您现在的美,她们却是望尘莫及了。”
太皇太后笑道:“花言巧语,少拿哄如意她们的话来哄我。”
“儿臣不敢。”
“叫你进宫来是为什么,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什么漕粮舞弊案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道。
贾琮叹道:“儿臣也是昨晚才知道,今日朝上也议过了。大概就是包府尹不知从哪里查到漕粮舞弊,竟上折子弹劾了琮和陈国舅,连带还有一大批官吏。
这也罢了,只因涉案数额太过巨大,堪称国朝开国以来第一大案,故朝野震动,民间士林群情激愤,称琮为天下第一巨贪,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百口莫辩了。”
太皇太后眉头微皱,道:“涉案赃物几何?”
“据老包的折子,历年来漕运上流失的并官仓里贪墨的不下一千五百万石。”贾琮道。
“这么多?”太皇太后也是一惊。
贾琮叹道:“儿臣初闻时也吓了一跳,怪道朝野内外义愤填膺,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这等搞法岂非亡国之道?
为求平息众怒,安抚天下,琮在朝上已奖赏了老包,并命三法司严查严办此案,就从儿臣府里查起,若确是受赃的,该赔就赔。”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你这番处置固是正理,只恐涉事人员繁杂,牵连太过,有损朝廷名声体面,使得民间不稳。”
贾琮知道她是暗中给陈家讲情,因说道:“母后说的是,这也是儿臣担心的事,此案罪大恶极,若较真动刑,不知又要杀多少人,对朝廷声誉也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普天下的士民恐怕会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了,以后谁还纳粮上税?”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虑的很是,如何应付?”
贾琮道:“因此案牵涉到国舅和儿臣,故母后与儿臣都不便出面,可用皇上的名义下道旨意,就说朝廷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仁心,以三个月为限,涉案官吏若能主动全额退赔赃款赃物,钱不够的用田庄宅邸抵数也可,则宽大处置;若冥顽不灵,希图侥幸的,则从重论罪。
琮首当其冲,自应认罪退赔,想来许多人都会跟风效仿,到时候再抓几个典型杀了,如此舆论可以平息,仓禀亏空可以挽回,朝廷还能澄清吏治,重新取信于天下,可谓一石三鸟。”
太皇太后被贾琮先伤己再伤人的手段搞得无言以对,微一停顿,才道:“你若退赃,数目不小罢。”
贾琮叹道:“谁说不是,足足一百八十多万银子,本来酒坊的生意就不好,还摊上这档子事儿,好几年的利润都赔出去了。”
说着又涎着脸道:“母后若手里宽裕,儿臣斗胆承借百八十万银子,以免断炊之困。”
太皇太后气笑了,啐道:“混账东西,竟到我这里打秋风,我又没做生意,哪有银子钱借你?你看我那宫里什么东西值钱,拿去卖了退赃罢。”
贾琮赔笑道:“母后息怒,儿臣实在是走投无路,方才出此下策,您老人家也不想看到烟儿跟着儿臣食不果腹罢?”
“呸,还说嘴,你要是亏待了烟儿哀家饶不了你。”太皇太后白了他一眼,旋即叹道:“你都退这许多,那国舅家里……唉。”
贾琮心头微微冷笑,我不杀人已是法外开恩,你们还想吃干抹净不认账?
因叹道:“母后虑的是,想来国舅也是与我一般,府里管事下人自作主张,仗着主人的名头胡作非为,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事。
他们几颗狗头固然保不住,主人也难免有驭下不严之责,且也确实得了利,能不加刑已是万幸,退赃是理所应当,也是避无可避。
好在国舅家资殷实,虽吃力些儿,咬咬牙也就拿了,总比琮要轻松些。”
一番话又胁又捧又开脱又讲理,太皇太后准备的说辞硬是用不上,只得淡淡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贾琮拱手道:“母后过奖,琮曾蒙大行皇帝错爱,擢掌锦衣卫事,又蒙母后青眼,以朝政托付,深知国法如山,法不容情。
四海之内无法外之地,亦无法外之人,故今番自愿认罪伏法,万不敢稍有推诿粉饰,唯恐律法之威荡然无存,则国将不国,辜负天恩了。”
这番话很重,虽是说自己,实际仍是剑指陈氏,潜台词就是老子过失犯罪都认罪退钱,你故犯敢不认?不要逼老子杀人。
太皇太后心中暗怒,竖子敢尔!竟敢当面教训自己!不过她只能受着,半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因为贾琮说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大道理,她不仅不能反对,还得“由衷”表示赞赏。
因勉强笑道:“你能如此大公无私,国家幸甚,朝廷幸甚。”
“谢母后金奖,儿臣必定办好此案,让天下人知道《大吴律》是管用的。”
“嗯,辛苦你了,去罢。”
“儿臣告退。”
贾琮躬身退出,心中对太皇太后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如则天皇后般英明睿智,现在看来其骨子里仍存着妇人天生的短板,贪小利失大义,顾娘家忘国家。
若在普通女人或许是优点,但在她的位置却是致命的弱点,足以误国误民。
想当政治家,首先就要学会冷酷,学会克制凡人的情感,才能做出理智的判断。
在政坛行当里,贾琮也只是个新手,不过数年军旅生涯让他磨炼出了钢铁般的意志,再加上两世为人,见识心胸自然远超世人,这才能屡屡在关键时作出正确选择。
而太皇太后虽有雄才,却克服不了人性的弱点,贾琮暗暗摇头,下定决心,国家决不能交在她的手里!
三日后,一百多驾板车,载着满满当当的银冬瓜、银锭、金砖金条招摇过市,因金银太多装冒尖了,箱子都盖不上,只用绳子捆了,浩浩荡荡沿着朱雀大街运往户部。
惊得路人掉了一地眼珠,纷纷打听怎么回事,若说是南方解来的税银也不像,税银都是规规整整的银锭,哪有这样五花八门的。
有眼尖地道:“你们看那些随行护卫的锐士,个个扛着火枪,分明是新军,你们说都中谁能使得动新军?”
“你是说……靖王千岁?”
“那还用说?难道你们没听说么,朝廷在办大案,说是漕粮亏空了,连靖王和陈国舅也被弹劾了,这定是追缴的赃款。”
“嘿,不意靖王殿下和陈国舅竟做下这等事。”
“你知道个屁。王爷什么身份,家资巨万,仆从如云,家下人良莠不齐也是常事。
下面的管事贪图小利收受些赃粮,也是寻常,难得王爷治家严谨,知过必改,这么多银子说赔就赔,若你是王爷的地位,你舍得赔钱?”
“嘿嘿,那我肯定要考虑考虑,老子不赔,谁能拿我怎么样?”
“我听说王爷其实无辜,实是被管事带累,陈国舅才是罪魁,若没他的授意,几个管事敢去截取漕粮?不要脑袋么?”
“我也听说了,是有这么个说法,怪道足丰、高义泰这几家粮行总比旁人卖得便宜,原来是做的无本买卖。”
“连靖王殿下都光明正大退了银子,其余官吏怕是不敢拖延了罢?这么大的损失能追回,若非靖王爷摄政,我看难难难。”一老者叹道。
“您老说的是,王爷一世英名,岂能为奴隶人玷污。”众人都点头称是。
“要说谁贪国家的钱粮我都信,唯有靖王爷打死我也不信。
王爷数年前就主动认领新法,每年给朝廷主动缴的税都是金山银海,这等大丈夫会做偷偷摸摸的事儿?难道王爷缺这几个钱不成?”有人哂道。
众人都笑道:“说的是,断不可能。”
柳湘莲穿着便服坐在街边小酒馆内听着众人议论,见密谍暗中引导的舆论风向不错,满意地点点头,忽听邻桌一人叹道:“丢了西瓜,收了芝麻,又有何用?这点银子杯水车薪,连治标都算不上。”
众人闻言大奇,见他衣衫破旧,神色萧索,一副落拓江湖的样子,竟敢大言不惭,因嘲笑道:“兄弟这是龙王爷打哈欠,您知道这点银子有多少么?”说着指了指门外络绎不绝的运银车。
那人似乎没听出众人的嘲讽,慢条斯理将一粒盐水花生送进嘴里,嚼了两嚼,又呲溜一声吃了一杯浊酒,才哂道:“无非一二百万银子,与漕运上的利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众人见他面前就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卤豆干,口气竟比天还大,都笑起来,道:“兄弟若换身行头,说是漕运总督咱也信了。”
那人闻言拍案厉声道:“某堂堂男儿,休将我与那等贪官污吏相提并论。”
“呸!抬举你了,什么顽意儿!哪里来的野物,竟敢来四九城撒野!”众人也怒了,纷纷围过来,就要教训他。
那人夷然不惧,头也不抬,冷笑一声,自顾自吃酒,口中吐出几个字:“无知蠢物,不堪与论。”
“嘿!这小子是找茬的,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一汉子撸起袖子就要抓打他。
“且慢。”柳湘莲见那人谈吐不俗,似非常人,忙起身劝解:“诸位息怒,这位兄弟是外乡人不明白都中的规矩,许是时运不济,心头不顺,言语有冒犯处,还望各位海涵,我替他给诸位赔个不是。店家,今儿的帐都算我的。”
众人见柳湘莲器宇不凡,财大气粗,说话也客气,都就坡下驴笑着道谢,各自坐下,不再搭理那人。
“兄台,小弟拼一桌如何?”柳湘莲走到那人旁笑道。
那人点点头,道:“请坐。”
“店家,这桌再上几个硬菜。”柳湘莲招呼了一声,笑道:“看兄台言谈举止不似凡人,不知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贱姓陆,草字承安,江西饶州府人士。不敢请教……”
“在下柳湘莲,祖籍神京。”
陆承安寒暄了两句,道:“方才多谢柳兄仗义执言。”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柳湘莲摆摆手,道:“适才听兄说起漕运之事,颇多愤懑,难道其中有甚弊端?”
陆承安叹了口气,凄然道:“岂止是弊端,君不见鄱阳湖畔本是鱼米之乡,如今百姓连丰年亦食不充饥,衣不蔽体,若是灾年……唉,苛政猛于虎!”
柳湘莲惊道:“怎会如此,朝廷行新法,不是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么?”
陆承安摇头道:“新法只管田税,却管不到漕政,漕粮该交还得交,百姓的日子苦啊。”
柳湘莲奇道:“朝廷一年不过征收四五百万石粮,分由金陵、安徽、山东、浙江等八个省承担,平均下来每个省不过数十万石,且南方多良田,这会负担不起?”
陆承安摇头道:“兄只看到朝廷征收的数额,哪里知道下面的情况。这么说罢,若要运四百万石粮到都中,至少须额外损耗一千二百至一千六百万石粮!
这些都得从百姓头上出。官吏盘剥,乡里欺压,年年如此,周而复始,百姓实不堪重负,恐日久必生陈胜吴广之患也。”
柳湘莲大惊,道:“这……竟有这等事……漕运每年损耗一千多万石粮?我的天爷……那兄上京是?”
“地方衙门官官相卫,只能上京求告!”陆承安道。
“奈何世道幽暗,我去都察院告状,说我越诉,先笞五十,律法如此,我也认了,哪知打了后又说漕运自有法度,不归他们管,让我去通政司直呈匦函京控。
我去了通政司,又说我越诉,又打五十,打得我臀肿如丘,钱囊如洗,直养了一个月才好。
明日我便去承天门敲登闻鼓,告御状!即便被打死,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柳湘莲见他视死如归的气概,也有些佩服,笑着劝道:“敲登闻鼓,惊动天阙,先廷杖三十。这廷杖可不比笞刑,兄虽一身是胆,恐尊臀不便……”
陆承安眼睛一瞪,摆手道:“兄不必相劝,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柳湘莲道:“兄误会了,小弟的意思,若有不让屁股受苦,又能直达天听的法子,岂非更好?”
陆承安疑道:“兄的意思是……”
“何不径禀于靖王?”柳湘莲压低声音道。
陆承安大喜,靖王如今摄政,又是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几乎等于天子的权威,他若想管,哪有管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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