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与庞超议罢回到内宅,想到凤姐儿背着自己“勤俭持家”,气就不打一处来。
上房里,众女正抱着四个小孩子说话逗乐,宝钗、凤姐儿、平儿等人已出了月,也在一旁笑看,如今众女母爱大发,倒比亲生母亲更爱了几分。
“爷回来了。”
忽听门口丫头传报,众女忙起身相迎,见贾琮一言不发,神色阴沉走进来,众人心中都咯噔一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如意问道。
贾琮不答,只摆手道:“把孩子抱下去。”
众女忙将小孩递给奶妈子抱着,面带忧色看着贾琮。
贾琮坐下,抬眼看着凤姐儿,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干笑道:“琮儿看我作甚?怪渗人的。”
贾琮道:“神仙酒坊你管的很好,赚了不少钱。”
凤姐儿笑道:“嗨,我当什么事儿,这有什么,一年也就百八十万银子。”
贾琮冷笑道:“酿酒的粮食进价挺便宜罢,不然能赚这么多?”
凤姐儿暗道不妙,忙道:“咱进货量大,粮商自然让利,咱可是正大光明的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什么不是?”
贾琮哂道:“你进货量大,人家就得亏本卖给你?你知不知道本地粮食从地里收上来价格是多少?外地粮食运来价格又是多少?
区区几钱银子就能买一石上等好粮,亏你真敢买!你怎么不去做这粮食生意?”
凤姐儿被他一通抢白臊得说不出话,俏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管他这许多,做生意是周瑜打黄盖,又不是我逼着他卖,难道物美价廉的货送上门我不收?”
贾琮大怒,厉喝道:“还敢狡辩!你知不知道你收的粮是哪里来的?
那是漕粮!是民脂民膏!是从南方花了无数心血运到都中的军粮官粮!被你几钱银子一石就买走了,若被人查出来,你该当何罪?!”
众女大惊失色,忙掩着嘴。
凤姐儿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丰唇轻颤,眼中含泪,脸色雪白,抗声道:“我又不是查案的捕头,我怎么知道?
难道我收购些粮食还得去查粮商的货源,天底下有这么做生意的么?亏我一门心思为家里算计,到头来还落不着好儿。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完伏在椅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众女忙开口劝慰,平儿忙过去抱着她。
如意瞪了贾琮一眼,道:“古人云,不知者不罪。凤姐姐并不知情,又非故犯,情有可原,你这么凶作甚?
凤姐姐也是出于公心,做生意么,自然要精打细算,怎知道会买到赃物?”
见如意发话,众女都点头称是。
凤姐儿哭声也小了些,生怕听漏了。
宝钗也歉然道:“琮儿,酒坊的账册我也看过,当时也奇怪为何粮价这般低,只道是大粮商自有门路手段。
咱们不是这行当的人,其中门道不明白也寻常,别人总不能亏本卖给我们,因此便没理论,要说此事的责任主要在我,与凤丫头无关。”
黛玉也劝道:“琮哥哥,此事谁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漕粮怎会到了咱的酒坊里。
圣人说,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若真论起来,只该杀漕官、仓官的头,实难怪在宝姐姐和凤姐姐头上。”
凤姐儿听三个太太都替她撑腰,顿时心中大定,偷偷瞟了贾琮一眼,见他瞪过来,忙把头埋在平儿怀里,重新呜呜咽咽抽泣起来。
贾琮看了众女一眼,叹了口气,道:“以后你们管生意的都放聪明些,别老想着占不该得的便宜,你们并不比其他商人精明。
天上掉大饼的事儿没有,若有也是包藏祸心的诱饵!这不单是经济问题,更是家风门风问题!”
众女见他说得严厉,都忙起身应道:“是。”
贾琮又道:“我为何如此生气,不是这事儿能威胁我什么,而是此风不可长,我不能给子孙后代留个祸胎!
我在时倒也罢了,我若不在了,后世子孙也这般做生意,甚至变本加厉,岂不被当权者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别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看用不了两三世就得被人抄家灭族!”
众女悚然一惊,忙点头道:“王爷说的是,我等谨记。”
贾琮道:“都坐。趁这个机会,我也与你们说说我的想法,我一直在想,为何有的家族千年不倒,有的家族数世而斩,靠什么传家保家?
权势?香火人情?圣眷?产业?这些都是空中楼阁,可能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皆不足以久恃。”
宝钗沉吟道:“古来长存的世家大族皆是广开枝叶,四处扎根,多头下注,不管世道如何更迭,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总能确保香火不断。”
贾琮摇头道:“这也只能保证不被人连根拔起,我想要的不仅是家族长存,更是家族兴旺,永葆鼎盛之势。
假设一个家族根子烂了,你便是分成十支、百支,不过一起烂掉,泯然众人,和被人族灭了也差不了多少。”
如意点了点头,问道:“那应如何做呢?”
“古人的做法自然有道理,但咱更要学到其精髓。
许多人喜欢自称什么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其实自己狗屁不是,只会趴在老祖宗的坟头上吸血。
不单自己废了,还把列祖列宗的令名败个精光,最后偌大个家族只能轰然倒塌,惨淡收场。
所以,我绝不会允许咱家像这般毁于一旦,我宁愿它以另一种悲壮的方式被毁灭,也不愿它慢慢腐朽堕落崩毁。
我想来想去,要支撑一个鼎盛的家族,离不开三件东西。
一是枪杆子。拳头不大,没人听你讲话;
二是领头羊。只有脑筋清醒的当家人,才能确保家族始终不走岔路;
三是知足心。不应得的好处,绝不去碰。自然少招惹许多仇恨,少埋下许多隐患,毕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贾琮缓缓道。
如意抚掌赞道:“说得好!以后把这几句话当成家训代代传下去!”
众女都点头称是。
贾琮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家族兴衰成败,关键看当家人脑子清不清醒。你们也不必纠结于生没生儿子,先生后生,我唯才是举。
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烟儿、宝钗、颦儿虽聪明贤德,未必她们的孩子就能干,这是两码事。”
众女尴尬一笑,都不敢说话。
如意等三女白了贾琮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孩子不能干?”
贾琮道:“我这是打个比方,不说旁人就说我,我妈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想来她的出身、学识也不如你们,我还不是这般能干?
英雄不问出处!把这句话写来挂在祠堂里,让后世子孙都看清楚。”
黛玉忙道:“我下来就办。”
“还有一句话,妇女能顶半边天!也挂在祠堂里。”
贾琮道:“我不仅不论嫡庶、长幼,也不论男女,希望将来咱家可以出一个武则天般英明神武的女家主。”
众女大惊,随即掩嘴笑起来,觉得贾琮异想天开。
贾琮笑道:“笑什么,珊儿不就是一族之长?谁说女子不如男。”
完颜珊羞赧一笑,她这个族长都几年没见过族人了,全靠海东青遥控指挥。
宝钗抿嘴笑道:“你就不怕将来女族长嫁了人,把阖族都陪嫁过去?”
贾琮摆手笑道:“咱家的家主谁娶得起?自然是招赘了,或者终身不婚。既然当家主,就得作出必要的牺牲,这没什么好说的。
何况家主的位置也不一定要干到死,可以轮流坐庄么,谁行谁上,不行就下来。”
众女笑道:“越说越离谱了。”
贾琮摇头道:“你们不懂。”说着又看向凤姐儿,道:“扯远了,你究竟买了多少漕粮?”
凤姐儿小声道:“从熙丰十年起,总共买了……五百余万石。”
贾琮想了想,应该是当时去江南推新法回来,陈氏便决定加大在自己身上的投资力度。
忽然想到不对,皱眉道:“酿酒用了这么多粮?”
凤姐儿吞吞吐吐地道:“酒坊是只用了三百六十余万石,我见那粮又好又便宜,就多买了些,卖给其他粮行,赚个差价。”
“你……”贾琮指着她,想骂又强忍住,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真他娘是个商业鬼才,连赚差价的法子都想到了。”
凤姐儿略带得意,道:“低买高卖,生意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众女都忍不住抿着嘴笑。
宝钗见贾琮面色不好,瞪了凤姐儿一眼,忙岔开话题,道:“琮儿,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咱无心之失,占了朝廷的便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等绝无怨言。”
贾琮叹道:“还能怎么办,让贾珈去挨板子,咱家如数退赔就行了。”
凤姐儿一惊,道:“这……要赔多少?”
贾琮没好气道:“赔多少?你赚了多少赔多少!把酒坊的帐和你自己的帐算清楚,按贾、陈、薛三家占股比例来赔,家里把现银子准备好。”
“是。”宝钗虽有些心疼,却忙点头。
凤姐儿不干了,道:“这怎么该咱家赔?既然是漕粮失窃,该管漕粮和偷漕粮的赔,与咱家什么相干?这不得一下赔出去几百万两?”
“你个法盲!你以为买赃物就没罪过?”贾琮骂道。
“也就律法不完善,才让你躲过一劫,按这数额,若换成贪腐,够杀一百回。废话少说,把帐算清楚,等着传票上门罢。”
凤姐儿见贾琮恼怒,不敢再说,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宝钗忙劝道:“凤丫头,好在事情没闹大,还能补救,你还不快给琮儿赔个不是。”
凤姐儿轻哼道:“我一心为公,半钱银子的好处都没落到,我有什么不是?”
“你还说。”宝钗把脸一板。
凤姐儿不怕贾琮这头色狼,但对宝钗还是有几分敬畏,只得扭着头道:“妾身给大老爷请罪。”
贾琮见状气笑了,骂她两句,打她一顿屁股都容易,却也真拿她没什么好办法,只得道:“凤姑娘,以后多给我惹点儿事儿,啊。”
凤姐儿嗤一声笑了,跺脚嗔道:“讨厌,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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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刚峰下了衙,换了便衣,骑上瘦驴,由家下人牵引着缓缓家去。
“老爷,不是奴才多嘴,太太也劝了多次,您也该听听,买一顶轿子,雇几个轿夫能花几个钱。”长随嘟囔道。
“骑这破驴丢了老爷的体面不说,还得风吹日晒雨淋,老爷也该顾着自个儿的金体。”
包刚峰笑道:“你懂什么?张果老还骑驴呢,这叫仙风道骨。”
“老爷说的是。”长随撇撇嘴,不敢再说。
不多时,来到干鱼胡同一处三进小宅院,家人忙将包刚峰接进去,禀道:“太太请老爷进去说话。”
“什么事?”
“说是有人送了信给老爷。”
包刚峰点点头,进去内宅。
夫人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说道:“老爷,你好歹也是朝廷大员,即便为官清廉,可也太清贫了些,思儿都闹了好几天要吃鸡瓜子,家里也没有闲钱。”
包思是他的长孙,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今年七岁。
包刚峰摇头道:“京城居大不易,百姓日子也不好过,吃什么鸡瓜子,能偶尔吃一回肉就行了,咱家可不是那些膏梁纨袴之家。思儿的书读到哪里了?”
夫人没好气道:“都会背《幼学琼林》了,自己的亲孙子也不知道心疼。”
包刚峰笑道:“我只管其读书养性,吃喝么就有劳夫人了。”
包夫人没办法,虽时常有些龃龉牢骚,不过心中对丈夫的品行却十分敬服。
包刚峰受其座师段准影响,于朝廷俸禄之外不取分毫,还将大部分俸禄用于资助族内并都中的贫寒学子读书,连家用也是能省则省,堂堂三品大员,竟每日骑驴上衙,被同僚戏称为“毛驴太守”。
“秉中他们可曾寄信来?”包刚峰问道,秉中是他长子,现在蜀地做知县,另外几个儿子都在书院中读书。
包夫人道:“前儿才来了信,秉中说官不好当,新法推行也阻力重重,上头压力又大,请你指点。
秉德、秉仁、秉方他们课业还行,还寄来了几首时文习作请你斧正。”
包刚峰道:“秉中知道难就对了,老百姓的日子就这么难。难得当今靖王殿下虽出身豪门,却力推新法,压制权贵,为民做主,他的压力再大,难道比摄政王身负天下百姓的压力更大?”
“秉中怎能和摄政王比?”包夫人啐道。
“道理是一样的,他人小力弱,只管区区一县;靖王身居高位,却要肩负天下兴亡。要说办法,我就一句话,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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