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青在值房里看着各组汇总上来的信息,冷峻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此案果然大有名堂,巨贪隐藏在京通十三仓的寻常贪腐之下。
一般人查案,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官仓储粮数量、成色上,若非专门去查,极易忽略另有一条贪腐的血管,在疯狂抽取国家的血液。
忽然,一条情报映入眼帘,庄青一惊,连翻几条,脸色渐渐变白,背心已沁出冷汗,忙将几个百户叫进来,问道:“这几条消息确切么?”
“回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千真万确。这等捅破天的事儿,卑职岂敢乱说?”
众人忙躬身道,旋即看了看庄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这案子还查么?”
庄青深吸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暂停罢,此事王爷未必知晓,待我禀明后再做打算。”
一百户提醒道:“大人,我看此事不如轻轻放下,若惹恼了王爷,咱们都担待不起。”
“对,此节不提也罢,就假作不知,把其余线索收拢来,也是奇功一件了,大人何必拿前程性命去冒这个险。”另一百户也劝道。
“说的是,如今咱掌握的消息足以还原事实,量刑定罪,无非挖深挖浅而已,此人非同小可,若惹得天庭震怒,王爷也不好保咱啊。”
“何况若真挖起来,事态就不是本卫能控制了,请大人三思。”
众人苦劝,都生怕功劳太大反而变成祸患。
庄青沉思良久,抬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案王爷严令彻查到底,若我等知情不报,王爷怪罪下来,谁能担待?此其一。
本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要么不动此案,要动就瞒不过去,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此事被他人点破,王爷岂不怪罪?此其二。
你们莫非以为王爷的耳目只有咱们?若咱们不报,王爷从别处得知,你我死不死?此其三。”
众人默然,道:“大人的意思是就这么报上去?若王爷震怒……”
庄青摇头道:“我等恪尽职守、奉命行事,王爷英明神武,岂会迁怒无辜?”
“大人说的是。”众人只得点头,反正出了事自有庄青顶大头。
“去罢,不许泄露半个字。”
“是。”
庄青打发了几人,将案情细细整理好,径往靖王府去。
贾琮正好在家,在外书房接见了他,开门见山道:“可是有结果了?”
庄青躬身道:“回王爷,此案已查到要害处,卑职不敢擅专,特请王爷训示施行。”
贾琮与庞超对视一眼,笑道:“说罢,孤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是。回王爷,影子密符扇确有其事,因官员这条线牵扯太大,卑职便从漕粮这条线查起。
经多方查证,京里共有大粮行一十七家,每家年籴粜数额均在数十万石以上,其中有三家货源有些古怪。”
“有何古怪?”
“其余十四家粮行从何处进的货,供货商是谁,进货价是多少皆明明白白,只有这三家讳莫如深,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将粮米送到。
且卖价公道,不管粳米、稄米、粟米还是豆、高粱,每买一石皆送三升,也不掺沙土秕糠,伙计的月钱也比其他粮行高,因此生意十分好。”庄青道。
贾琮道:“这能说明什么?”
庄青道:“王爷,俗话说无奸不商,这三家这般公道,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在乎赚钱多少,只想尽快销货。
若其他粮行也如此行事,早就赔死了,这岂非最古怪的地方?其中甚至有一家米行的掌柜曾言他们进货不要钱故能低价销售。”
贾琮想了想,道:“有些道理,继续说。”
“是。发现这三家有异后,卑职便命人重点盯死了这三家,果然这三家米行虽不是同一个东主,但其进货渠道都是一般,每隔半个月便有车队自城外来,给他们送货,同时拉走银钱。
经查,这些车队出城后都回到大兴县郊的一处大庄子。”
“这庄子是何人所有?他的粮又从何而来?”贾琮道。
庄青看了贾琮一眼,道:“庄子在小国舅陈骏名下。陈家在本朝发迹日浅,在京郊田地并不多,只有万余亩。”
贾琮沉声道:“你的意思他家所卖的粮并不是自己种的?”
庄青点点头,道:“若要支撑那三家大粮行,至少需要百万亩良田,万余亩显然远远不够。
若是从别处公平购来,本钱必然极高,岂敢卖的如此便宜?故卑职虽未着手调查陈家的粮食来源,已能断定其来路不正。
而且那三家粮行的东主、掌柜都出身颍川陈氏,也证明了这不是寻常的做买卖,更像是销赃。”
“你觉得陈家卖的粮就是漕粮?可有凭据?”
“有。”庄青道:“证据其实就摆在明处,那田庄距离通州码头只有二十余里,通往码头的道路因长期被车马碾压,辙痕极深,显然长期往返。
那庄子又只卖粮,不卖别的东西,其往码头上拉的必然也是粮,从漕运码头上大批量拉走粮食,不是漕粮又是何物?”
“若要查实也容易,只要搜查这个田庄,里面必定还有大量漕粮,而且许多都是江南特有的粳米、糯米等。
试问除了漕运衙门,哪个商人有能力从数千里外运来如此多粮食?即便运来,一石粮岂不卖十两银子?”庄青道。
庞超赞道:“庄千户此番推论见微知著,密不透风,可盖棺定论矣。”
贾琮缓缓点头,道:“如此说来影子密符扇也不用查了,必定在陈氏手里。”
“是。”庄青道,“卑职以为此案绝非陈氏一家可为,坐粮厅、仓场衙门、仓部司还有漕运总督衙门都脱不了干系,只有众衙门沆瀣一气、瞒天过海才有可能让数以百万石的漕粮凭空消失。”
贾琮眼中杀机大盛,知道国家损失的不仅仅是这点漕粮,更是极其高昂的运输成本!这个损失远在漕粮本身价值之上。
“好个颍川陈氏!”贾琮双目微阖,钢牙暗咬,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庄青见贾琮动了真怒,暗暗吞了口唾沫,道:“卑职还有个下情,不知当禀不当禀。”
“说!”
“是。密探发现那三家大粮行还向一处商家供货,数量极大,占总量一半以上,每年有上百万石。”
“哪家?”贾琮道。
“供给神仙酒坊,用于酿酒。”庄青低垂着头,不敢看贾琮。
“什么?!可确凿?”贾琮惊道,他虽是酒坊大东家却一直没过问粮食的事儿。
庞超也皱起了眉头。
“禀王爷,确实如此。王爷召酒坊管事一问便知。”庄青道。
贾琮又惊又怒,酒坊生产归自己管、调制归陈氏管、销售归薛蟠管,这么算下来岂非等于自己才是最大受益人?
“来人!立即把贾珈给我带来!”
“是。”亲兵忙领命飞奔而去。
庞超冷笑道:“怪道陈氏如此胆大包天,原来在数年前便将王爷不知不觉拉上了贼船,用泼天的利益将王爷捆住,就为今日东窗事发之时,倒是打的好算盘。”
贾琮冷笑道:“那他是小觑了孤,打错了算盘!”
庄青战战兢兢站在当地,一言不敢发,生怕贾琮怪罪。
贾琮见状,道:“庄青,你查案有功无过,且能秉公直言,孤心甚慰、甚慰。”
庄青受宠若惊,忙躬身道:“王爷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此案你怎么看?”贾琮问道。
“臣以为此案神仙酒坊纠缠甚深,若大张旗鼓办起来,恐有损王爷清名,且事涉后族和众多官员,若太过认真,恐朝局不稳。”庄青道。
庞超道:“庄千户此言极是,王爷,仆以为办此案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急躁。”
贾琮点头道:“自然要从长计议,不过孤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不多时,管理神仙酒坊的贾珈匆匆赶来拜见。
贾琮冷冷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打了个哆嗦,不知犯了什么事。
“我问你,酒坊酿酒的粮是哪里来的?进价多少?”
贾珈忙道:“回王爷,粮食是从都中足丰、高义泰、裕和三家大粮行采购的。黍米进价每石六钱、稄米每石七钱、杂粮每石四钱。”
贾琮冷笑道:“你知道这些粮食的市场价么?”
“知道,黍米每石一两二钱,稄米每石一两四五钱,杂粮每石八钱至一两。”贾珈老老实实道。
“你倒挺会做生意,你可知道其他酒坊的进货价?你就没想过别人为什么这么便宜卖给你?你就没想过这些粮食来路不正?!”贾琮厉声喝道。
贾珈心中暗暗叫苦,忙跪禀道:“回王爷,小的当初也觉得异常,怎么粮价忽然就比往日便宜了一半,生怕不稳妥,也曾禀明凤姑娘。
凤姑娘说,因咱是粮行的大主顾,王爷又如日中天,所以那些粮商都低价孝敬咱。
又说咱正大光明做买卖,不偷不抢怕什么?只要粮食没毛病就尽管收下,哪有便宜的货不要去买高价的理儿?
管他怎么来的,反正不与咱们相干。小人见送来的粮食确是上等货,就收了。”
贾琮顿觉头大,又是凤姐儿这婆娘!
因无力摆手,道:“退下。”
贾珈如蒙大赦,忙施礼告退。
贾琮苦笑道:“庞先生,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自己头上,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庞超道:“王爷勿恼,此事陈氏谋划已久,就是想让王爷难以发作,毕竟常人实难抵挡送上门的大利。”
贾琮叹了口气,问道:“庄青,购买赃物是何罪?”
庄青忙道:“回王爷,《大吴律·刑律·受脏》规定,凡官吏人等非因事受财坐赃致罪,赃物没官,价值五百贯之上罪止杖一百、徒三年。”
贾琮松了口气,还好购买赃物没有死刑,又问道:“侵盗国家漕粮如何判断?”
“回王爷,漕运钱粮有侵盗银三百两、粮六百石以上系常人盗者,绞奏;各边召商上纳粮草,若内外势要、官豪家人诡名占窝,转卖取利者,边卫充军。”
贾琮皱眉道:“这么轻?”
庄青道:“回王爷,制定律法之初也没人想到竟有此等巨贪,不过判断之时可据其轻重加刑。
譬如此案,侵盗巨量漕粮,可按谋危社稷论,定个谋反罪。”
贾琮点点头,道:“去罢,此案再议。”
“是。”庄青躬身退下。
“庞先生,你看……”贾琮道。
庞超捻须道:“只看王爷欲追究到哪一步。”
贾琮摇了摇头,忽地说道:“怪道那天冯胖子话里有话,他定是早已知道此案牵扯了神仙酒坊!怕我查下去下不来台。”
庞超颔首道:“王爷高风峻节,世所共知。若不查,陈氏以为王爷投鼠忌器,定会变本加厉,将有损王爷威望;
若查,牵涉太大,不单十二万漕兵不稳,更涉及太皇太后、朝堂大局,不可不慎之又慎。”
贾琮沉声道:“正是此理,当贾青天难呐,总有刁民想害我,这回倒真让我有力难施了。”
庞超沉吟道:“若要断此案、除此弊,倒也不是没办法,只是王爷不可轻易出面。”
贾琮忙道:“此话怎样?难道让锦衣卫出马?”
“谁都知道锦衣卫听命于王爷,且此案又涉及神仙酒坊,他们出面倒不易让人信服。”庞超道。
“嗯,有理。”
“故须另有一个刚正不阿,清名卓著,敢于捅破天的强项令查办此案,方可令朝野信服。
王爷也可趁势纠正过失,为官员守法之表率,如此则不仅无损王爷清誉,更可取信于天下。
届时再以此案重大为由,推给三法司审理。如此,王爷也不必直接与太皇太后、漕运衙门冲突。”庞超道。
贾琮连连点头,道:“妙妙!我虽不出头,却可在暗中推波助澜,将众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更要逼迫陈氏大出血,吐出不义之财!”
庞超道:“正是。到了王爷如今的地位,当搏浪弄潮,谈笑间呼风唤雨、搅动乾坤,若事必躬亲,反倒落了下乘。”
贾琮道:“先生说的是,琮受教。若无先生,琮只能逞匹夫之勇了。”
庞超摆手笑道:“这话过谦了。王爷乃大英雄,只是不屑于用这些小伎俩罢了。”
贾琮道:“有先生在,琮无忧矣。不知何人可做这强项令,为我冲锋陷阵。”
庞超道:“此人的大名王爷也知道。”
贾琮想了想,笑道:“果然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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