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通州漕运码头上,今日抵京的数十条漕船首尾相连,停泊在土石两坝上,身穿绸衫、派头十足的军粮经纪正带着斛夫、纤手、帮闲等挨个上船验收漕粮。
如蚁的扛夫挥汗如雨,吭哧吭哧将装好的漕粮扛上岸,验收合格的运丁们则欢呼雀跃,呼朋唤友在繁华的通州码头边寻找美食与美色。
漕粮过斛时要拖着长长的声调报数,名为“唱斛”。漕船上此起彼伏的“唱斛”声,运河里停船起渡的号子声,还有纤夫近乎哀鸣的喘息声,构成了一片喧嚣热烈的繁华天地。
贾琮身着便服,左右跟着程灵素、庄青和王飞,在许多乔装改扮的亲兵并锦衣校尉的暗中保护下,再一次来到通州码头。
“通州我也来过好几次,往日倒没注意这些漕船。”贾琮将手中折扇一合,道:“今日倒要看看漕粮这顽意儿有何玄机。”
王飞忙道:“爷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什么机关瞒得过爷的法眼。”
贾琮哈哈一笑,道:“把你的人叫来,带爷去看看。”
“早候着呢。”王飞一招手,旁边登时过来两个身穿粗布短打的青皮。
“这两个是早已安插在此处的,对码头上的事儿都清楚。”
“给爷请安。”那两个探子已猜到贾琮的身份,忙点头哈腰道。
“去看看军粮经纪怎么收粮的。”贾琮道。
“得嘞,爷这边请,这条船正在收粮。”两人忙将贾琮领到码头边上。
却见一绸衫中年人走上船头,将手中扇子一亮,道:“哪里来的,哪帮的,哪号船?”
运丁忙道:“江西来的,赣州三帮,三十七号船。”
在靠天吃饭的漕运中,为了抱团谋生,各地夹杂着“临时工”的运军和漕船,按所属地区营卫划分为不同的“帮”。
每帮所拥有漕船数量不一,多的有七八十艘,少的二十多艘。
“嗯,没错了。”军粮经纪点点头,进仓去看了看,随意点了一个麻袋。
运丁忙将那袋粮搬出来,指着袋子上略显暗淡的红印,道:“爷您看,江西漕官盖的印还在呢。”
军粮经纪哂道:“爷不认那个,再说你们偷天换日的手段爷还不知?废话少说,打开。”
运丁依言打开袋子,讪笑道:“您高抬贵手。”说着将一个钱袋奉上。
军粮经纪接过掂了掂,面色柔和了些儿,道:“看看罢。”说着卷起袖子,探手插入粮包中,顿时眉头微皱。
“你们这粮太湿了。”军粮经纪侧目道。
“爷,您多担待,路上遇到风雨,实在没办法,晒两天就好了。”运丁忙解释。
军粮经纪笑着收回手,早已抓了中间一把粮出来,道:“爷吃漕粮长大,八岁就在码头上混,粮好不好,别说看,只用手一摸便知端的。
你们这粮数量不够,怕被人发现,便在途中浇了水又在仓里点上火把蒸熏,使谷发涨充数。
看这颜色,今年的新米被你们偷换了陈米罢?这点伎俩,瞒得过爷?”
运丁忙又奉上一袋银子,赔笑道:“爷火眼金睛,我等佩服。您发发慈悲,多通融通融,我等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挣几个辛苦钱。”
“嗯,你们辛苦我自然知道,量罢。”军粮经纪笑了笑,把手里的粮扔回袋里。
斛夫早抬上一个大斛,两个运丁抱着粮包哗啦倒进斛里,只装满八成。
军粮经纪瞪了众运丁一眼,道:“看看,看看,照理一包粮一百六十斤,你们看差了多少。
我这还没踢斛淋尖呢,你们运粮虽辛苦,好歹也给码头上的弟兄们、仓上的老爷们一口饭吃。”
“是是是,全凭您多担待。”为首的运丁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奉上一袋银子。
“罢了,看在兄弟你懂规矩明事理,我就不深究了,少不得在仓上担些干系,只要大家过得去就成。”
军粮经纪笑着收下,对那两个斛夫道:“斛就不踢了,尖儿也不淋了,让兄弟们都挣几个。”
运丁大喜,忙道:“多谢爷关照,您慢走。”
贾琮在岸边冷眼旁观,问道:“什么叫踢斛淋尖?”
“回公子,您看那斛,这是户部颁发的定准洪斛,一斛恰好可容百二十斤粮,收粮时若用脚踢之,本来满斛的粮面立刻便会塌陷,又可多盛一二十斤到三四十斤不等,本来一船四百斛粮,若这么一量,或许便只有三百五十斛,缺口就需运丁赔补,这就叫踢斛。”密谍解释道。
贾琮点点头,道:“何谓淋尖?”
“公子请看那斛夫手里的板子,斛满后须用板刮平以示公平,经纪用的却不是平直的板子,而是月牙形的板子。
若运丁不打点,刮斛时月牙便朝上,粮面就会冒尖,就得多交粮,若打点了月牙便朝下,粮面下凹,就能少交些粮。
可别小看了踢斛淋尖,这一船粮在经纪手里可以上下浮动数十上百石。”
“有些意思。”贾琮道。
“哟,这位兄弟对咱这行当这么感兴趣,也想吃这碗饭么?”船头的军粮经纪已听到两人的话,看了贾琮一眼。
他一发话,登时旁边就有四五个青皮靠过来,想把贾琮等人赶走。
庄青冷声道:“我家公子出来散心,不想死的都给我滚!”
众青皮被他气势所慑,又见贾琮头戴金冠,华服云履,非富即贵,一时不敢莽撞,都看向那军粮经纪。
军粮经纪都是人精,阅人无数,一看贾琮就知道惹不起,因客客气气地拱手道:“码头上都是臭汗味儿,又人来人往,恐腌臜冲撞了贵人。
公子若要散心,那边大兴楼是极好的所在,不单酒水菜肴好,更可遍览码头景色。”话虽客气,逐客之意也表露无疑。
贾琮看了他腰间的扇套一眼,摆手道:“罢了,咱去楼里坐坐。”
“是。”
到了大兴楼顶层寻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果然将码头景象尽收眼底。
贾琮道:“杨沈氏的丈夫查到了么?”
王飞忙道:“查到了,此人名叫杨庆生,世代都做的军粮经纪,今日正在码头上。”
“带来。”
“是。”
不多时,一个三十出头、身穿锦袍的汉子被密谍带了上来,见贾琮坐在中间,旁边几人侍立,忙拜下,道:“小人杨庆生参见大人。”
“起来罢。”贾琮见他相貌平平,皮肤粗黑,想来长期在码头上风吹日晒,不过眼睛有神,气质沉稳,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听说你是军粮经纪中的天子一,特来寻你打听些消息。”贾琮淡淡道。
杨庆生心头一惊,身边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连长期相处的其他军粮经纪也只知道代号,不知真名,他怎么知道?是了!一定是那贱人说出去的。
“大人请垂询。”杨庆生虽不知贾琮的身份,不过传他的密谍早已亮了锦衣卫的腰牌,既然是厂卫的官员传见,他是万万不敢耍滑头的。
“你的密符扇呢?”贾琮道。
“回大人,今儿不该小人收粮,符扇给了当班的经纪收粮去了,今日收完粮再交回小人手中。”杨庆生道。
“你们这班怎么轮的?”
“每日早上抽签决定何人接何船。”
“嗯,是你说码头上另有一把影子密符扇?”贾琮道。
杨庆生一惊,冷汗直冒,淫妇!这等事也敢说,想害死老子么?
忙道:“此话小人从来不知,天底下密符扇就这么一把,哪有多的?”
贾琮呵呵一笑,自顾自喝茶并不理他。
庄青适时喝道:“好胆!你老婆都招了,你还想狡赖?莫非要请你去卫狱里才肯说实话?”
杨庆生心头一颤,忙道:“大人息怒,我招我招,这个话是小人醉酒后无意间告诉那淫妇的。
要说影子密符扇,小人并未亲眼见过,只因掌着通州符,对都中所有军粮经纪都熟悉,有许多次碰见些生面孔,也在码头上收取漕粮便心生疑惑。”
贾琮奇道:“通州符是什么?你有何疑惑?”
“回大人,都中有军粮经纪一百名,每人都有一套独特的密符和代号,尽数画在密符扇两面。
经纪每验收一袋粮便在粮包上画下自己的密符,以便备查。小人的代号便是通州,也是执扇者的代号。”
杨庆生道:“因码头上收取漕粮有铁律,即认扇不认人,不管是谁,便是当今靖王爷,若无密符扇也休想收到一粒漕粮。
故而小人怀疑另有一把密符扇,只是事关重大,小人不敢妄言。”
贾琮点头道:“你的怀疑合情合理。你所谓生面孔收漕粮是从何时开始的?”
杨庆生想了想,道:“总有好几年了。”
“哼!为何不报官?若是旁人把粮收走了,你们收什么?拿什么交到官仓?”贾琮冷哼道。
“大人息怒,小人人微言轻,这等捅破天的事岂敢胡言乱语,若真有人能另制密符扇,此人又岂是小人等惹得起的?
若是捅破了,只怕小人全家老小当天就得填进运河里。”
杨庆生看了眼贾琮,小心翼翼续道:“若说收粮交仓的事儿,每日有哪些船抵京,咱收哪些船,自有漕运衙门的船票为凭,也不是凭我们想收哪只收哪只,只要按船票收粮,如数交上去,坐粮厅自然不会找麻烦。”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们如数交上去了么?”
杨庆生道:“回公子,我们一向都是按漕运的规矩交粮,绝不敢胡来。”
贾琮冷笑道:“什么规矩?上下其手、损公肥私的规矩么?”
杨庆生忙道:“公子容禀,水至清则无鱼,军粮经纪即便分毫不取,运来多少如数送到仓里,也交不了差。
因为运来的数目成色便不对,我等只能上下转圜,如此运丁能赚几个血汗钱,坐粮厅、仓官儿能有好处,咱们还有码头上的杠夫、船夫、帮闲等也能有口饭吃。
何况漕粮抵京后损耗最大的环节也不在码头上……”
“在何处?”贾琮道。
“在仓里。”杨庆生老老实实地道,“码头转运入仓的漕粮成色或许不对,不过数量上是大差不差的,毕竟明明是四百石,若只有二百石,那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么?
仓官也不会担这个干系,若是成色不对,还可推说是路上风浪雨水的缘故。”
贾琮道:“你们军粮经纪一年能挣多少钱?”
杨庆生道:“回大人,军粮经纪看似风光,其实也有许多难处,譬如在码头上混就得和领运官、押运官、清帮老大、水手运丁、花户车户、斛头扛夫以及蝗虫一般吃漕运的三教九流打交道,都是钱。
除此以外,还要给坐粮厅、仓场等缴纳例银、饭银、茶果银、车马银、晾晒银、入库银、灯油火耗银等费用,能落在经纪手里的银子大约在一千两左右,漕粮多的年份,能赚两千两上下。”
“少扯闲篇,若码头上另有一把密符扇,其所收的漕粮会运往何处?”贾琮道。
杨庆生苦着脸道:“大人,这……小人哪里知道?小人只知军粮经纪收的粮要么运到通仓,要么运到京仓,若有人暗中收粮,这等掉脑袋的事,他也不能告诉小人不是?”
贾琮一想也是,侧头看了看码头上渐渐稀疏的漕船,道:“我看下面漕船快收完了,去把密符扇取来我看。”
“是,小人这就去。”杨庆生忙深施一礼,在两个校尉监视下,噔噔蹬下楼去了。
“老庄,按杨庆生的说法,若说漕粮舞弊,官仓上脱不了干系。”贾琮道。
庄青道:“王爷说的是,经纪这套规矩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就和衙役们收行刑钱、脚力钱、门包差不多,若说真正的巨贪,想来还得是上面的官老爷。”
贾琮点点头,道:“前些年查办的空仓案你可知道?”
“回王爷,当时卑职还是刑口百户,恰好经办了此案,因此累功升至副千户。”庄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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