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看了众人一眼,道:“普天下的官员无不熟读圣贤书,想来应该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
当官若只为了鱼肉百姓、损公肥私,别说这笔养廉银子领不到,恐怕项上人头亦不保,此言传谕天下罢,孰轻孰重,让他们自己掂量。”
“是。”段准拱手道。
“诸位,可有什么补充?”贾琮道。
“王爷见解高明,我等拜服,即刻遵谕承办。”众人都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贾琮摆手道:“若诸公嗣后有什么好的想法,或察觉有什么漏洞,大可提出来切磋探讨,孤绝无嫉贤妒能之心。”
众人皆笑道:“王爷虚怀若谷,我等佩服,若有浅见,绝不敢敝帚自珍。”
贾琮道:“这就好了。传谕,今年夏税按新标准核算后,将多征部份退给百姓,少征部分勒令官绅补足,一时退不完的分期退款,一年之内必须退完。以后征税照此办理。”
“是。”
陈骥终于忍不住道:“王爷,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琮看了他一眼,道:“陈中堂请讲。”
众人都明白,贾琮这称呼潜台词就是公私分明,军机处里没有国舅,只有中堂。
陈骥道:“方才王爷说将田税从一亩一钱,提高到五钱,这对田地多的大家来说着实重了些。
譬如家有万亩田地,每年便得缴税五千两,若有十万亩便得缴纳五万两。
再除去佃户所得,乡绅人家几乎无从得利,恐养家糊口亦不能够,请王爷明察。”
众人心中暗笑,这个政策下,最吃亏的当然是陈氏这样的大地主了。
贾琮哂道:“陈中堂过虑了,孤问过乡下老农,别说一亩征五钱,便是一亩征一两,庄稼人都能承受,怎么地主乡绅反而承受不了?
何况此法并非针对田地多者,新法只是一杆公平秤,田多多缴,田少少缴。
若说大地主们觉得缴不起,这也简单,把田地卖了些儿,不就缴的少了么?”
段准等人都笑道:“王爷英明。”
陈骥面上怒容一现,沉声道:“王爷容禀,小门小户自给自足,用度不多,且不必支付佃户报酬,自能承受同等税额。
大家子人口既多,读书交游,迎来送往,红白喜事处处支应,怎能和小户人家同日而语?一旦此法推行,恐天下士绅不稳,请王爷三思。”
贾琮哈哈一笑,道:“诸位明公,孤请问天底下有多少老百姓有多少乡绅世家?”
冯远笑道:“大约九成五都是普通百姓罢。”
“善。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国朝只要能笼住这九成五的百姓,想来无论谁不稳,天都塌不下来,若真塌下来,孤自当去顶着。”贾琮冷笑道。
“王爷圣明。”众人附和道,暗笑陈骥愚蠢,当年贾琮在江南推新法杀了多少人,谁敢不稳?你不稳一个试试?
贾琮又看向陈骥,淡淡道:“至于陈中堂所言乡绅地主家里的用度,这却不是朝廷考虑的范畴。
若九成五的百姓都能活,他们却活不下去,难道怪朝廷法度不成?
此事不必再议,孤对此有些经验,哪家豪门士绅若不稳了,正好朝廷可发一笔横财。”
冯远笑道:“有王爷镇压国朝,天下太平矣。”
贾琮呵呵一笑,道:“希望如此罢。陈中堂以为然否?”
陈骥心头愤懑,不敢再说,尴尬而退。
“今日就议到这儿,诸公忙着,孤回了。”
贾琮拱拱手正要离去,顾涛、冯远对视一眼,忙道:“王爷留步,我等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贾琮道。
冯远道:“回王爷,因近来裁撤五军都督府,新设大将军府,军机处奉旨厘清军政要务,我等拟了个条陈,请您过目。”说着呈上一封折子。
贾琮见折子挺厚,也懒得看,随口问道:“大概是些什么事?”
众人都没开口,不约而同看向陈骥,你老弟提的方略,现在正主儿来了,还不当面说清楚?
他们虽赞同陈骥的意思,却不会替他打掩护,成了大家都好,若开罪了贾琮,谁出的主意谁倒霉。
陈骥见众人十分鸡贼,有些尴尬,暗骂一声,拱手道:“回王爷,折子里主要是三件事儿。
一是因以往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权责不清,交差重迭,各行其是,故须重新确立将官选拔任用之制。
按历代成法,五品以下将官升迁调动任用由兵部掌管,五品以上将官由大将军府掌管,一二品大将由大将军府推举,奏明皇上、太皇太后决定。”
贾琮眉头微皱,这确实是以前的老规矩,只是陈骥明摆着没安好心。如果大将军府不能控制五品以下将官,权势必定大大缩水,甚至还有被架空的危险,毕竟军中绝大多数是中下层将领,高级将领是少数。
陈骥说的是正理,贾琮一时不知如何理直气壮反驳,若是来硬的,倒容易造成尖锐矛盾,于接下来要办的各项大事不利,因淡淡道:“还有么?”
“有。其二,军机处并户部经详细测算核定,以为国朝每年军费以国库收入之一成半为宜,如此既能保证军费充裕,士气充沛,又使民生政务不至有大的缺口。”陈骥道。
“一成半?”贾琮面色沉下来,问道:“国朝如今岁入多少?”
冯远忙道:“新法成效显著,预估国库岁入可达一万万两。”
贾琮道:“那就是一千五百万银子,国朝士卒甚众,京军、边军、卫所军等总共150万人以上,平摊下来每人每年10两银子。
呵呵,连吃饭都不够,更别说更换置办军械、修缮军营、采购军服、抚恤伤亡等等开支,若遇到战事,又当如何?诸位明公可有教孤?”
陈骥道:“兵法云,兵贵精不贵多,可精兵简政,裁汰老弱病残,应能节省许多用度。
此外,不可擅启战端,以和为贵,休兵止戈,以此养蓄民力,则国朝中兴之日当在不远。”
冯远、江风等熟悉贾琮的人都暗暗摇头,陈国舅恐怕要倒霉了。
果然,只见贾琮冷笑道:“陈中堂果然文武双全,连兵法也烂熟于胸,孤这个大将军该让你做才是。”
陈骥神色一滞,沉声道:“王爷此言何意?”
“意思很简单,拿千把万银子打发叫花子?陈中堂知道国朝一百多万将士饭都吃不饱是何等后果?你不知道!孤来告诉你,只有一个后果,逼兵为匪,揭竿造反!”
贾琮摆手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众人见他翻脸,都不敢胡乱说话,陈骥只得咬着牙退到一边。
沉默片刻,江风才缓缓开口道:“回王爷,其三是多年来军中积弊甚重,倒卖军械、吃空饷、喝兵血之事屡见不鲜,或可命都察院加以明察暗访,以澄清吏治。此三事,请王爷定夺。”
贾琮点头道:“大将军府初设,许多事还来不及打理,有劳诸位中堂操心,这条陈孤细细权衡后再说。”
“是,请王爷明断。”众人忙拱手道。
他们有胆量提建议,却没人敢逼迫他接受“不平等条约”,贾琮没当面把折子摔在他们脸上已经是给面子。
陈骥默然不语,心中暗暗有些自得,这三条举措至少将贾琮逼到了文官的对立面。
即便是冯远、江风、关浦等也不敢公然背叛文官集团,在这些文官核心利益的问题上袒护贾琮,而贾琮若是反驳,则会使文官更加抱团。
贾琮出了宫,暗道这条陈是陈骥提出来的,倒也十分符合文官集团的利益,众人也不便明着反对,甚至新党诸人乐得顺水推舟,利用后族来制衡自己。
显然这是太皇太后授意试探自己的底线,凭陈骥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挑战军方的利益。
“来人,把这封折子送去给庞先生审阅,孤回头再寻他讨教。”贾琮抬手道。
“是。”亲兵接过去了。
“去大将军府。”贾琮跃上马车。
自从上次北静王谋刺后,在众女强烈要求下,不许他再骑马,而是乘坐驷马牵引的特制夹钢板大车,除非用大炮轰,否则凭你什么弓弩都没用。
“得令。”
到了大将军府,贾琮下令:“召都中所有勋贵世家见驾。”
“是。”王子腾忙下去传令。
“且慢,齐国、治国、缮国三家就不必来了。”贾琮道。
王子腾心中一凛,又是一喜,躬身答应,靖王这意思是要疏远这三家,还是……若要拔除了他们,岂非可以多三顶国公帽子?
前次贾琮晋升国公顶的是宁国的帽子,后又封王,顶的是南安王府的帽子,而李猛升国公也是借的南安王府的名额,总而言之不能超过四王八公的定数。
如今北静王没了,若再减少三家国公府邸,对下面的勋贵来说绝对是大大的利好,想到这里心头一热,只要紧跟靖王还怕没有帽子戴?
“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
不多时,勋贵陆续赶来,两三百号人把偌大的白虎堂挤得满满当当,连凳子都没地方摆,除了几位大佬外,只好都站着。
贾琮抬眼一扫,道:“今儿请诸位来商量个事儿。”
众人齐声道:“请王爷吩咐。”
贾琮摆手道:“吩咐是没有的,因为事关大家伙儿的福祉,孤也不便擅作主张。”
李猛拱手道:“不知是何等事,请王爷示下。”
“孤才从宫里出来,军机处几位相爷提了一个方略,孤不敢擅专,想听听大家的意思。”贾琮缓缓道。
“不知是什么方略竟让王爷为难。”王子腾道。
贾琮道:“其一、军中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命、升迁、贬谪、调动归兵部执掌。”
众人哗然,纷纷抗议道:“岂有此理?兵部的胃口太大了,以往都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共同执掌,这是要把大将军架起来啊。”
“就是!五品以下都归了他们,岂不是说勋贵子弟从军也得仰他们鼻息?”
“说的是!猛将必发于卒伍,五品以下的军中骨干若被兵部收入囊中,大将军府威严何在?”
众人都齐声称是,勋贵子弟从军,譬如贾琮当年,还是武举出身,也只授七品武职,提拔时节度使便可做主,若收归兵部管辖,绝不可能升迁那么快。
贾琮点头道:“诸位说的是,孤正因为此才未答应,尔等可有良策?”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们抗议抗议是应有之义,不过涉及所有勋贵利益的决策建议,分量不够的自觉闭嘴。
李猛沉吟道:“回王爷,臣建议驳回此议,兵部执掌征调、镇戍、仪仗、禁卫、驿传、厩牧、符勘、兵籍、武学、辎重等事便可。
王爷天纵帅才,提督大将军府,当操赏罚进退将帅之柄,掌天下兵马训练征伐之权,督军费粮饷使用之当,如此泾渭分明,方不至于军权混淆,干扰军务。”
“安国公说的是。”众人都听懂了李猛的意思,军方必须掌握人事调动、训练打仗、分配军费等核心权力,其他打杂的事儿可以交给兵部。
“嗯,此言甚善。”贾琮道:“既然诸位都众口一词,这一条就这么定了。其二是都察院欲派员监察军中将官……”
众人忙道:“那群书呆子大头巾懂什么军务,军中事务理应由大将军府督察。”没人愿意头上再多一群之乎者也的爷爷。
贾琮道:“诸位中堂说军中积弊甚重,买官卖官的、倒卖军械的、吃空饷喝兵血的,若军中关起门来办差,恐怕要不了多久,根子就烂透了。
何况都察院掌天下监察大权,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只要是国朝之臣就得归他们监察,难道军中将领非臣乎?中堂们这么问一句,让孤如何作答?”
“这……”众人哑口无言,本以为靖王强势可以赶走御史,过几天舒心日子,看来还是不行。
王子腾想了想,道:“王爷说的是,都察院监察弹劾天下,军中亦非禁地,不过可稍加变通,监察御史只有监察弹劾之权,至于决断处置、审判军将之权归于大将军府。”
“王将军说的是。”
“此言极是。”众人忙附和,军中事军中了,总好过让文官来收拾自己。
贾琮微微一笑,这不就是军事法庭么?如此倒也可以增加大将军府的权威,又能在文官面前说得过去。
因点头道:“善。就这么定了,文官管监察,大将军府管裁决,倒也合情合理。”
“王爷圣明。”众人拱手道。
“还有一事,军机处核定每年军费为国库收入之一成半,诸位怎么看?”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沸腾,群情激愤。
“大将军断断不可!此乃文官诡计也!”
“彼辈欲断国朝之武脉也!”
“奸佞当道,欲陷国朝百万大军于死地也!”
“他娘的!打发叫花子么?”
“球囊的!只许他们贪,不许士卒吃顿饱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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