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是刚查来的消息,刘姥姥所言尽皆属实,单以京郊而论,家有薄产的人家都乐于卖田而佃田,以逃苛税,想来各省亦大同小异。”
温有方走进外书房,恭恭敬敬呈上一迭卷宗。
贾琮阴沉着脸接过,略略一翻,上面记载的都是神京周边几个县的征税情况,诸如宛平、大兴、通州、良乡等各县总的征税数量,是锦衣卫才抓捕各县户房官吏拷打并核对账册得出的数据,绝对新鲜真实。
卷宗上记载,宛平县共有四万五千余户,男女大小二十万零六千余口,田地一百五十余万亩,今年新法应征税额十五万三千两,这才八个多月就已实收了七十余万两。
其余各县也差不多了,最丧心病狂的昌平县,今年应收十六万余两,现已实收九十余万两。
贾琮面沉似水,将卷宗递给庞超,道:“先生,新法怎么会变成这样?”
庞超翻了翻,缓缓道:“王爷,此等情形由来已久,非新法为之。
旧法也好,新法也好,下到地方,征税的权力始终在县乡一级,山高皇帝远,官吏们自然想收多少就收多少,反正把该缴的银子缴上去,剩的都是自己的。”
贾琮大怒,拍案喝道:“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孤要将其斩尽杀绝!”
“不可。”庞超忙道:“王爷息怒,苛捐杂税历朝历代都有,不是杀几个人便能一劳永逸,即便这一批杀了,换一批上来,仍然如此,何况天下乌鸦一般黑,岂能杀尽?”
贾琮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先生可有良策?”
庞超道:“新法税率其实不高,一亩地就一钱银子,又废除了其他杂税,户部能收到的税赋确实增加了,却始终没解决地方上缺钱的难题。
地方衙门将收到的赋税自留三成,上解七成,再除去上缴州府、布政使司的银子,以宛平为例,偌大一个县,一年就一二万银子,够干什么?
人吃马嚼都不够,更别说还有兴办学堂、修桥铺路、捕奸缉盗、驿站馆舍、赡养鳏寡孤独等等政务,王爷曾牧守辽东,自然深知。”
贾琮道:“衙门开支大,我自然知道,可他们也收的太多了些!一个县一年花费上百万银子,令人发指。”
庞超笑道:“一个县除去县衙官员,还有师爷、书吏、衙役、民壮、土兵、脚夫、铺兵、狱卒等,乡里还有里正保甲,单是养着这批人花费就不小。
再加上官员们还得往上面各衙门打点,三节两寿逢年过节,若无礼品,这官儿能做的长久么?钱从何来?
都得从百姓身上来,一两百万听起来虽多,用起来说不定还捉襟见肘呢。”
贾琮闻言苦笑,道:“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此乃亡国之道也!”
庞超抚掌道:“王爷此言极是。故要治此弊端,必以法治之,而非以人治之。
人治则法乱,法乱则政废,政废则民不聊生,更与王爷求治之心背道而驰矣。”
“先生说的是,琮冲动了。”贾琮叹道,“不知以何法能治。”
庞超沉吟道:“此事极其复杂,臣须细细思虑,容后再禀。”
“好,先生慢慢考虑。”
三日后,贾琮怀揣庞超写的条陈,直奔军机处。
“哟,王爷驾临有失远迎。”
“给王爷请安。”
众人见贾琮阴沉着脸进来,忙一起见礼。
贾琮摆手道:“免了。”
关浦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王爷今日驾临,有何训示?”
贾琮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段准、顾涛两个新党大佬身上,淡淡道:“特来问问今年新法的成效。”
顾涛忙笑道:“回王爷,今年夏税已抵京,足足有五千万两,是前些年的数倍,新法之利可知矣。”
众人都笑着点头。
贾琮冷笑道:“为何税收会增加这么多?”
江风道:“是因新法之下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以前没收起来的赋税如今收上来了,故而增加。”
“江相说的是。”众人忙附和道。
贾琮点点头,道:“准公,为何新法要搞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段准道:“只因以往官绅既不纳税,也不服徭役,所有负担皆压在百姓头上,苦不堪言,故而行新法。”
贾琮道:“若我没理解错,新法的意思归根结柢是要减轻百姓的负担,是也不是?”
“正是。”段准道。
“可是我怎么听说百姓的赋税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贾琮说着掏出锦衣卫查来的卷宗“砰”一声拍在桌上。
“什么?!”段准一惊,忙拿过来翻看。
贾琮冷笑道:“单单宛平县今年前八个月就征收了七十多万两税银,就在天子脚下,在诸位的眼皮子底下尚且如此,其余地方不问可知。这就是新法么?”
众人都“大惊失色”,忙凑到段准身边观看。
段准将卷宗给众人传阅,拱手沉声道:“此事乃仆失察之过,当即刻着人彻查,愿领王爷责罚。”
顾涛忙道:“发生这等事也非准公一人之责,我等皆有罪责,请王爷息怒,我等即刻详查严惩。”
贾琮摆手道:“今儿我来不是向各位兴师问罪,而是来与诸公议议,此等情况如何才能根除,若只是罢几个官,杀几个人,没用!这一点诸位自然也清楚。”
冯远对财政之事最为精通,沉吟道:“要说地方官吏私自摊派征收税费由来已久,在历朝历代都是痼疾,朝廷征一分,他们就敢征一钱,上峰收一钱,他们就敢收一两。
一来衙门用度甚多,入不敷出,只能另辟财源,上级衙门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来官府代天牧民,权威隆重,百姓温顺,予取予求,更滋长了地方官吏贪婪之心。
若要治之,当从此二者着手。”
“冯中堂说的是。”众人都点头附和。
贾琮道:“是这个理儿,因此我听说有的百姓为了躲避赋税,竟甘愿卖掉田产,去当佃农,还以此为乐,发生此等荒谬之事,诸公以为耻乎?”
“臣等知罪,当知耻而后勇。”众人见贾琮神情严厉,忙躬身请罪。
贾琮道:“平日政务上的事,孤本不想管,今儿实是听说有这等混账王八蛋的事,才忍不住进宫寻诸位谈谈。
诸公高居庙堂之上,平日所论皆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却也别忘了,国朝的根基不在于官僚士绅,而在亿兆升斗小民。
若朝廷让他们活不下去,试问国朝还有活路?”
“王爷教训的是,臣等谨遵王爷教诲。”众人老老实实听着,都知道贾琮正在气头上,谁不开眼谁就是找死。
“连日来,对此事孤也拟了几条对策,特请诸公批削指正。”
“不敢不敢,请王爷赐教,我等洗耳恭听。”段准拱手道。
“其一,增正税、废杂税。目前一亩地正收一钱银子,提高到五钱银子,所得赋税国库得六成,各省藩库两成,州府一成、县衙一成,定为铁律,此后但凡还有人在此之外加派赋税,谁下的令杀谁!”
“其二,同当差、等纳粮。地方豪强官绅不惧官府,故加派杂税往往落到贫苦百姓头上。
如今提高了正税,官绅们恐怕又不高兴了,官府为完税,恐怕又要打百姓的主意。
新法明文规定,官绅百姓一体当差纳粮,一体二字最难,今后做不到这两个字的,掌印官员撤职永不叙用,乡绅人家敢抗法者,明正典刑,查抄家产。”
贾琮忽然笑道:“这也是琮在辽东治政的经验,抄家来钱儿永远比收税来得快来得多,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都陪笑道:“王爷高见。”
“其三,严监察、重刑罚。地方官吏胆敢这般无法无天,归根到底是山高皇帝远,上头没人管着,便为所欲为,能不鱼肉百姓?
都察院,你们那许多御史言官,别一天尽盯着朝廷里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忘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等着你们伸冤。
以后御史都给我轮流巡按天下,都中只留两成打嘴仗就行了,其余的都给我派出去,去各省各县微服私访,看看民间疾苦,然后奏明朝廷,这才是言官们应该有的政绩。”
谭成忙躬身道:“臣谨遵王爷钧旨,这就回去安排。”
贾琮道:“所有御史交叉巡视,若先巡的人没查出问题,而后巡的人查出了问题,则先巡之人按包庇论处,后巡之人官升一级。”
“是。”谭成心中一凛,这是断绝了御史受贿包庇地方的意思了,谁敢拿前途乌纱来做赌注?后巡的人岂能放过你?
“此外,孤也会命各地锦衣卫加强对民生福祉的监察,若锦衣卫察觉了问题而御史一无所觉,凡巡此地的御史皆问罪,反之亦然。”贾琮道。
众人赞道:“王爷高明。”这显然是让御史和锦衣卫互相监督了,谁也别想搞鬼。
“此外,对随意加征摊派赋税的官员处以严刑峻法,轻者罢官,永不叙用,重者斩首抄家,三代以内不得科举,知情不举的官员,同罪论处。
其县中里正保甲等擅自摊派税赋者,皆斩并抄其家,县衙官员不察者,减一等问罪。”贾琮冷冷道。
“是。”众人奋笔疾书,将贾琮说的记下来。
如此一来县衙不仅不敢乱收税,还得盯着乡下里正等,也不许他们乱收,否则追究起来,都没好果子吃。
“其四,戒奢侈、清账册。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若说银子多少才够用,就州府县官儿的德行,一年给他们一千万都不够用,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不行的!
为官治政关键在勤俭,以勤爱民,以俭养民。各级衙门必须量入为出,把民脂民膏用在刀刃上,而不是中饱私囊,给上官送礼上。
说到送礼,各位都收的不少,有没有想过这些礼品不是下面官儿的私财,而是公帑?
传孤的话,要送礼,孤不反对,谁若敢挪用公款送礼,用朝廷税银铺自己的仕途,定斩不饶。”贾琮声音转厉,扫了众人一眼。
除段准从不收礼外,众人皆不敢与他对视,无不躬身领命。
“着户部派人定期清查审计各省州府钱粮账册,规矩与都察院一般,查到问题就是功,失察便是过,孤倒要看看,衙门的银子究竟用在了什么地方。”
冯远忙道:“请王爷放心,臣下来便着手此事,争取定立常法,每三年将国朝各省州府清查一遍。”
“户部可增设一个审计司专责此事,提到这个,孤倒是想起了一个财务方面的人才。”贾琮道。
冯远忙道:“能得王爷青眼必是干才,还请王爷举荐。”
“现任两淮盐院徐清,也是个胖子。”贾琮笑道。
冯远笑道:“远记得此人,当年在如海公手下便干得不错,远这就调他进京。”
贾琮点点头道:“两淮盐务也不可轻忽,吏部、户部商议商议,派个干员去。”
“是。”
“其五,明高薪、以养廉。孤也知道各级官员俸禄不高,以七品县令为例,一年俸禄四十五两银子,和普通人比自然是很高了,但是县令还得养着一帮子家下人,还得迎来送往,这就不足了,怎么办?只能打公款的主意。”
众人都笑着点头,道:“王爷仁厚,体谅下官难处,我等铭感于心。”
贾琮续道:“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年,还不就为了封妻荫子,锦衣玉食,孤自然清楚。
大行皇帝在时,也搞过高薪养廉之法,只是因为国库空虚,多年来也是拖拖拉拉,或发或停或多或少,没个定数。”
众人都笑着称是。
“如今新法大行天下,国库也有钱了,军机处按品级重新议定养廉银子,既要让各级官员日子过得去,又不能使国库压力过大,以后每年发放一半,另一半待官员致仕或身故后一并支付。”贾琮道。
“这是为何?”顾涛奇道,从来他们领养廉银都是一次性领完,哪有领一半留一半的理儿。
贾琮道:“一来是减轻朝廷负担,二来么,也是激励,若官员在任上违法乱政,这笔钱他们就别想要了。”
好奸猾。众人都忍不住暗骂一声,这不是把官员当驴子么,悬一个萝卜在眼前,看得见吃不着。
若真要查,谁敢保证自己当官数十年一点毛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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