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淡淡道:“岳父也别怪月姨,她毕竟出身贾家,而我是贾家的爷们,她的父母兄弟姊妹侄儿都在我手里,她怎敢不听我的话呢?
即便今儿姑姑尚在,想来也不会赞同岳父此举。”
林如海点头道:“琮哥儿,你长大了。看到你有此计较,我也放心了。宦海凶险,你要多加小心。”
贾琮沉声道:“只要岳父命人撤了酒席,琮既往不咎。”
林如海叹了口气,看向泪光盈盈、凄苦难言的黛玉,道:“玉儿,俊杰就托付给伱了。
为父既为人臣,就得恪守臣节,希望你别怨恨爹爹。
罢、罢,爹爹这便去向你母亲负荆请罪去也。”说完端起眼前酒杯一饮而尽。
“爹爹,不要……”黛玉忙起身欲阻拦,哪里来得及。
贾琮虽能阻止,却一动不动,眼看着林如海把酒吃下去,叹道:“岳父,这又何必呢?你我翁婿联手,再造大吴不好么?”
林如海笑着摇了摇头,只觉腹内如同千百把小刀乱斫乱绞,强忍着剧痛,轻声道:“琮哥儿,别因我迁怒玉儿,她并不知情。”
贾琮道:“岳父放心,颦儿宁死也不会加害于琮,这一点琮还是有信心的。”
林如海面色苍白,额头上汗出如浆,微微喘息,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这世道也只有你才能护得住玉儿。”
说完看向黛玉,道:“玉儿,士为知己者死,这是爹自己的选择,你不可责怪琮哥儿,他并没做错什么,只怪今上不容他,明白么?”
“爹爹,爹爹……”黛玉哭着点头,忙过去扶着林如海。
贾琮默然无语,他知道林如海毒杀自己的计划破产后,于情于理他都无颜苟活。
一是辜负今上重托,二是有愧于自己和黛玉,三是有愧于贾敏,四是生怕自己迁怒黛玉和俊杰,故选择一人承担所有,以死谢罪。
以林如海的个性和安排看,即便成功毒杀自己,也会慷慨赴死,因为亲手毒杀女婿、内侄,葬送女儿一生,是林如海绝对无法面对的亏心事,也只能以死谢罪。
虽知他早存死志,贾琮仍放任他饮下了毒酒,这是他出门前就与庞超商议妥当的。
庞超言道,若如海公一口答应站在自己这边,必然有诈,决不可信。
故贾琮以言语试探,果然如此,又连番委婉相劝,林如海终究决定为今上尽忠。
贾琮虽敬重他,不过对于政敌,他绝不会心慈手软,徒留后患,因此眼睁睁看着他赴死,并不阻拦。
林如海求仁得仁,贾琮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其忠臣之名。
那毒酒性极猛烈,片刻间林如海便嘴唇青紫,忽地一口污血喷出,咚一声栽倒在桌上,就此气绝。
“爹爹,爹爹……”黛玉惊骇欲绝,泣不成声,连连摇着林如海的肩头,哪里摇得醒。
“琮哥哥……我爹……他……”黛玉骤失老父,悲痛交集,急火攻心,一口气转不上来,身子一软便倒。
“颦儿!”贾琮忙探手将她搂住,水月忙取来参茶给她灌下去,又掐人中,又抚胸顺气。
良久,黛玉才醒过来,呆呆看着屋顶,泪珠无声滚落。
贾琮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颦儿,岳父其实并不想害我,只因身为臣子,今上强命他下手,他不得不为罢了,是今上和新党逼死了他。”
黛玉哀婉欲绝,靠在贾琮怀里,看着林如海尸身,只是流泪。
“咱们回罢,我定会为岳父报仇的。”贾琮叹了口气,扶着黛玉起来,不承望黛玉终究会经历失怙之痛,只是推迟了几年而已。
忽地瞥见桌上剩下的两杯酒,抬手招呼张元霸过来,低声吩咐两句。
不多时,亲兵从邻家牵来两条大黄狗,将酒水分别灌入狗嘴里,片刻两狗皆口吐白沫,抽搐倒毙。
黛玉心中震惊,原来自己也才从鬼门关回来。
贾琮冷笑道:“岳父果然是庞先生口中的志士仁人,连颦儿也想一并带走。”
黛玉垂泪道:“爹爹也是被逼无奈。”
贾琮道:“我自然明白。颦儿,你也看到了,这个世道也就咱们一家人能抱团取暖。
岳父求仁得仁,我也不怪他,你亦不必过度伤悲,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也算安慰岳父岳母在天之灵了。”
黛玉轻轻点头,道:“琮哥哥,我好怕。”
“怕什么?”
“怕你有天也变成爹爹这样,为了报效朝廷什么都不顾了。”
贾琮笑道:“这却不会,你大可放心,我要报效只报效老婆,却不会报效朝廷。”
黛玉白了他一眼,放下心来,回头看着父亲尸身,又叹了口气,道:“月姨,家里就劳你操持了。”
“姑娘放心,我自会打理妥当。”
“琮哥哥,我们走罢。”黛玉叹了口气,如今她管家数年,性子也坚强了许多,再不是当年那个伤春悲秋,葬花低吟的小姑娘。
“好,咱回去歇着,再请叶先生来给你看看。”贾琮忙扶着她出去。
下午,林如海突发疾病而逝的讣告送到两府,老太太大恸,忙命贾琏、宝玉过府祭奠,帮着操持。
贾琮身为女婿,也带着黛玉、宝钗回去,帮着待客。
见新党众人过府祭奠,贾琮也懒得装样,淡淡应付了一番,自回林如海书房歇着。
霍鹏、董仪等人心中惶恐,见贾琮眼中隐含杀气,知道计划败露,匆匆告辞离去。
“爷,这是老爷生前托我保管的,说是等他不在了就交给傅姨娘,请您示下。”水月心怀愧疚,拿出那木匣子,叹道。
贾琮看了她一眼,道:“月姨不必内疚,你忠于我是对的,你是贾家养大的丫头,我是贾家的族长,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毒死罢?
至于岳父的死,是他自己选的路,与你无关。”
水月勉强一笑,道:“爷,奴婢想向您讨个恩典。”
“说罢。”
“等办完老爷的后事,我想送老爷回苏州与太太葬在一起,以后就长留那边守墓,求爷恩准。”
贾琮知道她心中不安,道:“月姨何必如此,你忠心耿耿服侍岳父岳母多年,一生未嫁,琮怎忍心你后半生孤苦终老?”
水月眼中含泪,笑道:“爷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担心我,奴婢只愿后半生都能陪着老爷太太就满足了。”
贾琮叹道:“好罢,我准你回去守墓,每月给你拨100两月例银子,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爷尽管吩咐。”
“请月姨答应我不会孤苦一生,回苏州以后就寻个顺眼的良人嫁了,也过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日子。若寻不到,琮可命人替你寻访。”贾琮道。
水月脸一红,低头道:“多谢爷垂爱,姻缘之事奴婢会上心的。”
贾琮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你不必担心什么,房宅田地自有人置办,你的至亲骨肉我也会送回去,让你们阖家团圆。”
水月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谢过爷天恩。”
“去罢。”贾琮打发了她,拿起林如海的遗折,轻声读道:
“伏念臣以一介书生,蒙圣上天恩眷顾,屡委要职,累承重寄,外提盐务,内掌铨选,虽九死其犹未悔!
臣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殖生产自励,他无所恋。惟时局艰虞,未能补救;知遇之恩,未能仰酬。
今臣废私情而行公理,大义灭亲,若成,则赖陛下洪福,国家幸甚;若败,则皆臣办事不力之过也,万祈皇上恕罪,臣亦无颜再见君上矣。
恐事败身死而浅见湮没无闻,不敢不摅其愚,泣陈于圣主之前。
当此朝局吃紧,党争日甚,文臣观望,武勋虎视之时,皇上宵旰忧勤,多方筹谋,调和阴阳,底定乾坤,实千古圣明之君也。
然兵戈至险,不可轻动,动则损耗国家元气,乃至酿成惨祸,动摇国本,窃以为还应缓缓图之。
贾琮此子,性情慷慨,轻捷悍勇,可恩服而不可威服;勋贵中人,贪财好权,追名逐利,可离间而不可强压。
若能以利间之,分而治之,则琮虽霸王之勇,不足为虑也。倘荷圣明采择,则臣死之日,犹生之年。
瞻望阙庭,神魂飞越,不胜感激屏营之至。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贾琮叹了口气,林如海果然是忠贞之臣,想了想还是将奏折放回,成全他的身后名。
对其余书信他也没兴趣翻看,因唤水月进来,让她按林如海的遗愿办。
坐在林如海惯常坐的红木太师椅内,贾琮闭目沉思良久,神色渐渐转厉,倏地睁开双眼,眸中杀机凛冽,精芒暴射,如虚室生电。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经历屠斐叛乱后,贾琮本不欲在都中再掀腥风血雨,既然现在今上非杀自己不可,那也没什么道理好讲,无非就一个字——杀。
看着窗外明月高悬,贾琮冷冷一笑,携二位夫人回府。
“这几日你们就不要出门了,颦儿你也待在家里,岳父的后事交给琏二哥他们去操持罢。”马车里,贾琮缓缓说道。
宝钗见他神色有异,忙点头答应。
黛玉沉吟道:“琮哥哥,可是都中有事?”
贾琮点点头,道:“很快就没事了,倒时再风风光光给岳父操办不迟。”
“好。”黛玉也不犟,柔声答应。
家里所有女人都知道,当贾琮认真起来时,绝不容任何人反对,否则不管是谁,都讨不了好。
这也是贾琮治家的理念,一国有主,一军有主,一家也该有主,若无主心骨,各行其是,则一盘散沙,徒留遗恨。
——
养心殿
熙丰帝已看到了林如海的遗折,掩卷默然良久,才道:“如海已逝,诸位爱卿还有何计?”
霍鹏、董仪等都有些心慌,依着贾琮的脾气,能放过自己?忙道:“臣请陛下当机立断,诛杀此獠!”
熙丰帝看向段准,道:“准公以为如何?”
段准从容一笑,道:“老臣以为可遣小冯将军出马,以其丁忧期间,行止不检为由,降为一等将军,尽收其兵甲器具,令其三日内启程,赴西域戍守,将功折罪。”
霍鹏眼睛一亮,笑道:“妙计。贾琮见了小冯将军,防备必懈,若存侥幸之心,交出了兵器铠甲,则如拔了牙的老虎,可轻易擒之。
若其不忿,或迟疑不从,则请冯将军领他入宫面圣自辩,令其自投罗网。”
一群老狐狸!顾涛暗叹一声,道:“若贾琮既不奉旨,又不进宫,如之奈何?”
段准淡淡道:“如此可命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协助,听说平定屠斐之乱时,贾琮麾下陌刀军居功至伟,挡者披靡,杀人如割草,莫可能御。
毕竟人数少了些,前儿又收缴了九百兵甲,如今只剩六百余人能济甚事?只须用火炮轰击,再固若金汤的军阵也要化为飞灰。”
顾涛默然,前次屠斐是不知道贾琮有一支奇兵,硬生生被陌刀军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今次早有准备,陌刀军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熙丰帝道:“传旨着李猛、王宁、严捷、冯紫英觐见。”
不多时,众将齐聚,熙丰帝一一分派了差使,又对段准等人道:“今夜都中或有动荡,诸位爱卿就宿在宫中罢,以策万全。”
“谢陛下天恩。”
待众人跪安后,熙丰帝微一沉吟,道:“戴权……”
“奴才在。”戴权忙躬身答应。
“太上皇和皇后那里也该处置了。”熙丰帝淡淡道。
戴权脖子一缩,把身子更佝偻了几分,道:“奴才明白,这就派人去服侍二圣登仙。”
“嗯,今夜都中不靖,贾琮逆贼派人入宫行刺,意图谋反,刺杀了太上皇和皇后,着龙禁尉都仔细些。”熙丰帝神色阴沉,缓缓道。
“是,奴才遵旨。”
戴权躬身出来,手一招,两个亲信太监过来。
“小桂子、小顺子,皇上命你们去伺候太上皇和皇后娘娘登仙,明白么?”戴权阴狠一笑。
“是。”两个太监忙应道。
“小桂子去宁寿宫,小顺子去长春宫,速去速回,皇上等着听信儿呢。”戴权从怀里掏出两块金牌赐给二人。
“是。”
两太监领命而去,刚转过殿角,小桂子忙拉着小顺子笑道:“顺哥哥,要不咱们换换,我去长春宫,你去宁寿宫如何?”
小顺子瞪了他一眼,道:“这等大事,总管既然交代下来,还由得你挑挑拣拣?”
小桂子目中露出深沉恨意,切齿道:“哥哥容禀,非是小弟挑肥拣瘦,实是和安文尧那厮不共戴天。
当年我初入宫时,因小事得罪了他,被他打入慎刑司,折磨得生不如死,若非戴总管搭救,小弟骨头都化了。
如今天赐良机,定要亲手送那厮上路不可,求哥哥成全?小弟必有后报。”
小顺子倒也知道此事,略一犹豫,想到以后大家还要一起共事,因点头道:“好罢,我就替你担了这次的干系,做干净些,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小桂子忙拱手道:“哥哥放心,小弟办事何曾出过岔子?”
小顺子点了点头,对他的办事能力也十分认可,道:“如此咱就分头行事,各去叫人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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