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 宴无好宴

  林如海出了宫,回到府中,径回内室,见水月正抱着孩子逗弄,傅秋芳躺在床上坐月子。

  “老爷回来了。”众人忙请安。

  林如海勉强笑着点点头,接过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抚弄,见其白白胖胖,目如点漆,咿呀憨笑,心中涌起慈父之情,又亲又逗,爱不释手。

  傅秋芳笑道:“老爷今日怎么有空逗弄二郎了?”

  林如海随口道:“今日衙门清闲些。对了,今日圣上赐了两个乳母和一些小儿物事,说话就到。”说着又拿过旁边的布偶老虎耍笑。

  傅秋芳见他似乎心情甚好,试探道:“老爷,前儿我哥哥来看望,送了许多东西来,说如今赋闲在家,也没个出息,家道甚是艰难。

  听说因补充九边官吏,各地缺额甚多,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若能去外省随便做个官儿,有份俸禄养家糊口也就罢了。”

  林如海道:“他的事迟些再议罢,若有造化,早晚能起复,若无造化,当了官儿反有性命之虞,倒不如不当官。

  若是家中拮据,咱家还有些银子,随意给他些足可度日。”

  傅秋芳樱唇微撅,撒娇道:“老爷……你不看在我哥哥是政公门生,好歹念着人家替你传宗接代,您掌着天下的官帽子,随便舍他一个边边角角的还不成么?谁又能说什么?

  舅舅当了官,对二郎将来也有好处不是?”

  水月见两人要谈正事,忙招呼两个小丫头子退了出去。

  林如海眉头微皱,道:“你知不知道他已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连琮哥儿的人也敢动,是嫌命长么?

  伱知道南安王府怎么没的?连王府尚且这般,何况是他?琮哥儿若要杀他,如碾蝼蚁。

  依我说,还是先蛰伏几年,莫让琮哥儿想起他来,否则玉皇大帝也保不了他。

  还有你,少和他来往,他心术不正,急功近利,恐怕难得善终,莫要带坏了二郎。”

  傅秋芳没想到求官不成反被数落一顿,不敢再说,忙低眉顺眼答应,心中却大是不伏。

  自己的夫君身为天官,大舅哥竟没得官做,天下岂有此理?

  林如海洞察人心,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想到日后她母子相依为命也是孤苦,有个当官的哥哥也好。

  因心中一软,叹道:“你哥哥的事我自有安排,不必心急,等忙过这阵儿,会有他的官做。日后你们兄妹也能有个照应。”

  傅秋芳转嗔为喜,道:“多谢老爷垂怜。奴家已是老爷的人,将来只靠着老爷,倒不须哥哥照应了。”

  林如海摇头道:“人有旦夕祸福,哪说得准,况近日我自感身子疲乏,大不如前,将来必先你而去,届时你自可投靠令兄。

  若我不在时,二郎你要严加训导,使其明理诚信,不可走歪了路子,丧了吾家世代清名。”

  傅秋芳闻言大骇,忙道:“老爷何出此不祥之言,哪里就到这般地步。若身子有恙寻名医诊治便是,何忧之深也?”

  林如海笑了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随便说两句,你不必多虑。”

  傅秋芳责道:“老爷快别说这些丧气话,奴家心里怕,二郎才落草,将来还是老爷自己教导为是。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老爷休得推却。您是探花出身,二郎说不定青出于蓝,中个状元呢。”

  林如海笑容有些苦涩,看了看怀里的幼子,道:“我自是要教导他的,连我的同科同僚们都会看顾他,不必担心。”

  傅秋芳笑道:“老爷门生故旧满天下,奴家自然放心。”

  林如海把孩子放到她身边,道:“你歇着罢,过几日琮哥儿他们过府走动,你就别出来了,省得勾起旧事,惹他不快。”

  傅秋芳忙道:“是,奴家不出去便是。”

  “嗯,明日我下帖请京中故旧同僚过府饮宴。”林如海走到门口,忽然回身道。

  “啊?这是为何,二郎的满月宴不是定在下月么?”

  “你为我抚育二郎有功,借此机会,请故友们做个见证,把你扶正。有此名分在,对你和二郎都好。”林如海道。

  傅秋芳喜极而泣,虽知是迟早的事,不想来得这么快,哽咽道:“奴家……奴家多谢老爷抬爱,往后必尽心侍奉,相夫教子,不敢懈怠。”

  林如海点点头转身去了,自回书房奋笔疾书,一连写了数十封信,每封信作何用都贴了签子。

  有的是给同僚朋友的,有的是给族人兄弟的,更多的是写给儿子的,将满腔父爱化作文字,倾诉于笔端,教他如何读书、如何做人、如何交友、如何立身、如何事君……恨不得将毕生知识阅历一股脑儿传给他。

  最后又珍而重之写了一道遗折,与所有信札装在一个木匣里锁好,唤来水月,嘱咐道:“将来我若不在了,就将这个匣子交给姨娘。”

  水月大惊,忙道:“老爷何出此言?”

  林如海笑道:“不必担心,我又不是即刻就死,只是未雨绸缪,预作安排罢了,府里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交给你我也放心。”

  水月摇头道:“老爷,这,这也太不吉利了些。”

  林如海摆手道:“不相干。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我身子本就不好,你是知道的,虽经叶神医调理,终究根基不固。

  何况我又比傅姨娘大了许多,先她而去可以预见,没什么不吉利的,你记住我的话便是。”

  “是,老爷。”水月点头道:“赶明儿我再去请叶神医来给您看看。”

  “好。辛苦你了。”林如海笑道。

  水月笑道:“老爷忒客气,还像当年刚和小姐成亲之时。”

  林如海遥想当年,道:“我也想念敏儿了。”

  水月向来心细,见状不再多言,抱匣福礼而退。

  数日后,林如海命人在府中摆酒,宴请贾琮、黛玉。

  水月正指挥丫头摆放杯盘碗碟,见林如海亲自端了一壶酒出来放在桌上,奇道:“老爷拿的什么?”

  林如海笑道:“这是朋友送的秘制佳酿,更甚神仙醉一筹,特将来招待琮儿。”

  水月目光微动,笑道:“老爷虽是好意,我看竟别拿出来,姑爷曾说只喜饮神仙醉,余酒一概不吃。

  何况姑爷本是卖酒的大东家,老爷拿别家的酒请他,岂不让他多心,我这里早已备下好的,这好酒老爷自留着享用罢。”

  林如海摆手笑道:“无妨,难道他还多我的心不成,尝鲜而已,他若吃不惯再换吧。”

  “也好。那我叫人把备好的酒撤了。”水月笑道。

  不多时,贾琮、黛玉在两队亲兵护送下抵达林府。

  林如海听说车马到了,忙出去迎接。

  “琮哥儿、玉儿,怎么来的恁迟?里面说话。”林如海笑道。

  贾琮翻身下马,拱手笑道:“岳父大人休怪,琮本想早些来,奈何颦儿拖拉,险些误了时辰。”

  黛玉扶着水月的手下了车,脸蛋微红啐道:“爹爹别听他胡吣,明明是他胡闹,耽搁了辰光,快与我骂他。”

  林如海笑道:“如此琮哥儿待会自罚一杯。”

  “自罚三杯才对。”黛玉笑道。

  贾琮看了林如海一眼,笑道:“琮认罚便是。”

  林如海捻须笑道:“入席罢,酒菜已备。边吃边说。”

  “岳父请。”

  众人落座,水月忙命人传饭,又亲自执壶给三人斟酒,走到贾琮身边时,轻轻踩了他一脚。

  贾琮心中一动,已提了小心。

  三人闲聊两句,菜肴已流水价端上来,顷刻间摆了满桌。

  林如海举杯笑道:“不意为父老来得子,往后还得麻烦你们多费心照应,先吃一杯再说话。”

  黛玉举杯笑道:“爹爹也太客套,自家兄弟,难道我还有不照看他的?”刚欲举杯就唇,却被贾琮按住。

  “且慢。”贾琮笑道:“早听说岳父喜得麟儿,何不先使人抱来看看,再饮不迟?”

  林如海放下杯子,笑道:“也好。水月,去把二郎抱来。”

  “是。”水月忙吩咐下去。

  说话间,便有乳母抱着婴儿出来。

  贾琮接过与黛玉细看,果然粉妆玉砌,虎头虎脑,白净可爱,因看着林如海笑道:“好个凤凰儿,岳父真乃有福之人,他日想来比琮还俊美几分。”

  黛玉啐道:“你倒不谦虚,我兄弟可不像你。”

  说着将幼弟抱过去,逗弄道:“小弟,你长大了可别学你姐夫,就会招引女孩子,一定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知道么?”

  贾琮呵呵一笑,道:“岳父大人后继有人,琮也高兴,不知对小兄弟的将来有何打算?”

  林如海笑道:“还想不到那么远,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总是少不得麻烦你们,我未必能看到了。”

  黛玉修眉微蹙,道:“爹……你又说些丧气话。我可不爱听。”

  林如海赔笑道:“罢罢,为父失言,自罚两杯,你们陪一杯如何?”

  黛玉笑道:“好。”说完端起杯子。

  贾琮又按住她,笑道:“且慢吃酒,岳父还托我为兄弟取名字,忘了么?琮苦思数日,已想了个好的。”

  黛玉放下杯子,笑道:“快说,看你取个什么名字。”

  林如海随着放下杯子,心中虽觉异常,也只得笑道:“琮哥儿才名满天下,定有佳名。”

  贾琮看着他,道:“岳父觉得俊杰二字如何?”

  黛玉沉吟道:“俊杰,林俊杰?倒是好听,可有什么说法?”

  贾琮道:“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小弟将来是个识时务的人,认得清天下大势,不至于走岔了路,即便走岔了路,也能及时悬崖勒马,岳父以为如何?”

  黛玉心思灵慧细腻,听他话里有话,虽不明所以,却不再开口,只是垂目沉思。

  林如海笑道:“琮哥儿所言极是,人最要紧是识时务,心明眼亮,方不至于被虚幻假象所迷。

  俊杰,俊杰,好,好名字,就叫林俊杰。当浮一大白。”说着命水月将孩子抱走,又举起杯来。

  贾琮忽然问道:“岳父,若陛下想杀我,您以为我是该反呢,还是该束手就擒呢?”

  林如海一愣,道:“琮哥儿何出此言?陛下何曾有杀你之心?”

  贾琮笑道:“我说如果,毕竟伴君如伴虎,天威无常,陛下即便现在不想杀我,说不定以后哪天就想杀我了。”

  林如海笑道:“琮哥儿身经百战,乃是枪林箭雨里杀出来的名爵,自有主张,何须我来置喙?”

  贾琮紧接着问道:“那岳父是否会支持琮呢?”

  “那是自然。”林如海道:“不说看在你姑姑的份上,便是看在玉儿的份上,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不成?”

  黛玉心中感动,道:“爹……”父亲能为她放弃毕生的坚持,是她想不到的。

  贾琮闻言大笑,道:“好好,琮多谢岳父,就凭这番话,他日必不薄待了小弟。”

  林如海笑道:“好,往后你扶摇直上,俊杰还须你多多提携。”

  “那是自然。”

  “饮胜。”林如海举杯笑道。

  黛玉也笑着举杯。

  贾琮见林如海身后的水月朝自己连使眼色,遂暗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抬手按住黛玉手腕,淡淡道:“岳父见谅,琮今日不想饮酒。”

  黛玉一惊,忙看向贾琮,不知他怎么突然翻脸。

  林如海劝道:“都是自家人,只吃一杯,绝不再劝,如何?”

  贾琮哂道:“一杯也吃不得。”

  黛玉急道:“琮哥哥,你……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贾琮握着她手,道:“颦儿,岳父既已摆下鸿门宴,他老人家又不像项羽般愚蠢,你说我怎么敢吃呢?”

  黛玉一愣,心中涌起一股寒气,难以置信看着翁婿二人,颤声道:“这话……什么意思?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林如海叹了口气,把酒杯放下,不解地道:“琮哥儿,你怎么看出来的?”

  贾琮冷笑不语。

  林如海恍然,猛地回头,见水月目光躲闪,遂摇头苦笑道:“我早该想到。”

  水月忙跪下,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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