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熙丰帝下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诏书,震惊了神京官场,更震动了后宫。
诏书大意是,大皇子生母费妃久侍宫闱,克尽敬慎,轨度端和,性行温良,堪为六宫典范,以册宝进封为皇贵妃。
年过四旬,早已色衰爱弛的费妃没想到天降圣恩,自是喜极而泣,泣不成声,连连叩首谢恩。
戴权笑着安慰了一会,命人呈上皇贵妃的全套行头,方才告辞离去。
这边长春宫里自然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惊天消息,陈皇后神色凝重端坐罗汉床上,手中缓缓捻动一串玛瑙数珠。
这是今上第一次作出重大决策而事先完全没和她商量,而且还是关乎后宫人事的重大变动。
今上册立皇贵妃,而皇后完全不知情,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陈皇后知道,这是熙丰帝在警告自己,不要试图插手立储之事,显然他已怀疑是自己炮制了第二封妖书,所以才如此回应。
册立费妃为皇贵妃,其意不言自明,就是为了制衡皇后。
莫非他竟属意大皇子?陈皇后心念百转,认真思考着每一个可能,脸上不露半分喜怒之色。
若担心陈氏将来干政,传位孙秋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新党、中立党、勋贵、后族、内宦哪个是好相与的,凭孙秋的能耐,能掌控朝局?
安文尧心中忿恨,忍不住建言道:“娘娘,费妃正在宫中召见诸妃嫔贵人,十分得意,要不要让她乐极生悲?”
陈皇后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小气。陛下才册封她,现在对她下手,岂不是明白告诉天下本宫不能容人?陛下那里如何交代?
小不忍则乱大谋,着人多赏她些东西,以为敬贺之礼。”
“奴才遵旨。”安文尧忙躬身退下,过了一会又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娘娘,方才底下人传来消息,说今儿陛下领着大皇子去了军机处……”
“嗯?”陈皇后凤目中闪过一丝厉色,淡淡道:“说。”
今日,熙丰帝破天荒带着大皇子进了军机处值房,众大学士并官吏见了忙出来跪迎。
“诸位爱卿平身。”熙丰帝笑了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想着诸位爱卿政务繁重,废寝忘食,特来看看,与诸卿共用午膳。”
说着把手一罢,后面自有许多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
众军机处书吏忙把桌上文件书册收拾好,让太监们摆上餐具,酒菜。
“臣谢陛下圣恩。”段准、江风等感动得眼眶微红,忙躬身道。
当了几十年官,这样的待遇也是头一次。
熙丰帝笑道:“免礼,都坐,别这么拘谨。秋儿,服侍几位老先生入座。”说着走到正中大案后坐下。
孙秋忙答应一声,笑着过去搀着段准坐下,又替江风拉开椅子,见众军机都入座后,方才回到熙丰帝身侧站定。
今日他是天降祥瑞,欢喜得差点心脏爆掉,先是生母被册立为皇贵妃,自己又被今上单独带到军机处与众军机用膳,其意不言自明,这显然是要重用自己了。
果然,熙丰帝与众臣吃了一杯酒,笑道:“诸位爱卿,老大在军机处观政行走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曾用心?”
孙秋站在下面顿时笑容一僵,活像被严父盘问学业的幼童,最重要的是这份“学业”很可能将决定他的命运。
众大学士都是人精,当着众人的面怎可能说孙秋的坏话,都笑道:“蒙圣上垂询,大皇子天资聪慧,底子扎实,勤奋上进,宽厚仁和,当为诸皇子楷模。”
孙秋心里一松,忙拱手连声谦逊。
熙丰帝看了他一眼,笑道:“诸卿不可惯坏了他,他自幼娇生惯养,虽说去西域走了一遭,到底还未深知民间疾苦、朝政弊端。
往后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你们还要从严从实教导于他,去其浮华之气,留其自性之真,不必碍于身份,他在你们面前不是皇子,只是学生。”
“臣遵旨。”众军机心中一震,难道那玉匣中写的是大皇子的名字?
孙秋心中激动得快炸开,闻言忙赧然低头,今上话中明显的暗示之意,他都听明白了,何况诸位军机?
却见熙丰帝又转头看来,道:“秋儿,以后在军机处务须多用心,与诸大学士习学,不可懒惰懈怠,更不许不懂装懂,一知半解,须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耻下问,明白么?”
孙秋忙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绝不敢须臾或忘。”
熙丰帝微笑道:“若是如此,朕心甚慰。待会去看看你母妃罢。”
“是。”
熙丰帝随意吃了两口菜便起身回宫,众臣忙恭送他出来。
“诸位爱卿回罢,莫要为朕耽误了公务。”
“是。”
孙秋送走熙丰帝,回来对诸位大学士拱手诚声道:“日后学生有何不当之处,还望诸位老先生严加教训,政务方面也请诸位老大人多多赐教,秋虽天资愚拙,却愿下苦功。”
众人忙笑着谦逊恭维两句。
孙秋执礼甚恭,知道自己若要治理天下非这帮文官支持不可,因此毫无皇子架子,把六位中堂哄得高高兴兴。
众人各怀心事,正谈笑间,一个小太监捧着一封旨意进来,呈给段准。
这显然是一封中旨,必经军机处一名以上大学士附署并用印后才会成为具备最高权力的圣旨。
段准打开看了一眼,又看了大皇子一眼,微微点头。
霍鹏凑过去一看,捻须笑道:“恭喜大皇子,圣上命你开府建牙,参赞军国重事,协管各项政务,为君分忧。”
什么?孙秋又惊又喜,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密集,让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楞了一会才道:“学生日后看来还得多麻烦诸位老先生,才能不负父皇重托。”
段准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我等乐意之至。”说着提起笔来签了名字,又命人用了印。
这封诏书很快上了邸报,朝中许多聪明人联想到这两日连番变故,又是申饬二皇子,又是秘密立储,又是册立皇贵妃,又是命大皇子开府,分明是今上要着力培养大皇子了,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去抱大腿,更待何时?
一夜之间,神京风向突变,许多支持其他皇子的朝臣都明里暗里向大皇子示好,想要改换门庭,混个从龙之功。
对此孙秋自然是海乃百川,兼收并蓄,一派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姿态,数日之间在朝中人望便急剧提升,俨然太子之尊。
消息传到长春宫,陈皇后只是微微冷笑,道:“小安子,派人去给灿儿、炽儿传话,叫他们只管在家读书便罢,其余事情一概不必理会。”
“是。”
陈皇后微一沉吟,又道:“贾琮这小子在家里也歇得够了,派死士在都中散布消息,把费家的老底子揭出来,当日费家勾结倭寇、水匪荼毒江南,杀人如麻,哼!报应便在今日。”
安文尧躬身道:“是。娘娘,此等小事何必遣死士出马?随便派几个人暗中做了便是。”
陈皇后淡淡道:“派死士去自然是故意让他们被东厂抓走。”
安文尧有些回过味来,道:“娘娘的意思是……”
“让他们招供是奉贾琮之命。”陈皇后道:“如此,这小子也就耍不了滑头了。”
安文尧恍然笑道:“娘娘妙计,冯胖子等人最多想出激将之法,怎如娘娘此计之妙。”
“哦?妙在何处?”陈皇后笑道。
“奴才斗胆试言之,若此计顺利,便可利用戴权和东厂先将贾少保逼入死地,使其忍无可忍,决然起兵平乱。
娘娘只需在关键时候四两拨千斤,便可再利用他拥立二殿下,定鼎大局。”安文尧道。
他从小就在陈皇后身边服侍,是绝对心腹,故这等机密大事也敢直言。
陈皇后微笑道:“小安子,你长进了。”
“娘娘谬赞,奴才虽愚蠢,服侍娘娘多年好歹也机灵了些。”安文尧躬身笑道。
“去罢。”
“是。”
——
养心殿,熙丰帝正在挑灯批阅奏折,近日虽烦心了两天,不过一系列操作下来,倒也顺利,基本达到了他预想的效果。
戴权轻手轻脚进来,道:“启奏皇上,今儿东厂密谍在各处茶楼酒肆抓到三四个妖言惑众之人,起初抵死不肯招认,经刑讯后,都道是奉贾少保之命在都中散播谣言,意图……意图对大皇子不利。”
熙丰帝手一顿,把狼毫放下,道:“什么谣言?”
“皆是淮安费家如何欺压良民,鱼肉乡里,并勾结倭寇、水匪肆虐江南,对抗新法的事。”戴权偷偷看了今上一眼,躬身呈上一封案情折子。
今上瞬间想起当日贾琮平乱回京与自己的奏报,顿时大怒,冷笑道:“他这是不伏朕处置了他并老二,想以此坏了老大的名声,与朕唱对台戏。
好大的胆子,朕才册立了皇贵妃,许老大开府,他便设此毒计,以为斗倒了老大,老二便稳了么?哼,想要从龙之功,朕偏不给他!”
戴权察言观色,见今上对贾琮的厌憎已无可复加,遂禀道:“回皇上,近日厂卫密谍还查获了两件惊天秘闻,方才送到奴才手上,都是关于贾少保的,还请陛下定夺。”
“说。”
“是。第一件是贾家收藏义忠亲王失踪幼女多年,早存反意。”戴权阴恻恻地道。
嗯?熙丰帝眼中厉芒一闪,虽早知贾代化和义忠亲王当年有些瓜葛,不过两人都已不在人世,倒也没细细查究,没想到贾家如此大胆,竟还敢留着此女!
“是谁!”
“回皇上,此女原是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宁国覆灭后,被贾琮据为己有,明是侄媳,实为姬妾,极为宠爱。
秦氏明面上是原工部营缮郎秦业在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如此卑微出身,秦家又非大富大贵之族,贾家怎会选这样的女人为未来的族长夫人?
此事奴才早有疑心,故命人多方打探,近日寻到其奶母,得知此女脚踝处有两枚星状烙印标记,结合多方信息,方才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戴权一口气说话,静候熙丰帝示下,他深知此女身份之敏感,一介女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嫡长兄孙烁亲王尚在。
作为太上皇的嫡长孙,绝对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之一,贾琮留其在家,其心可诛。
果然熙丰帝神色阴冷,道:“贾代化的事朕已放下,不承望贾琮竟还敢如此大逆不道,一面与老二结交,一面笼络义忠之女,倒是打的好算盘,想博二兔必得一兔么。还有一件呢?”
“回皇上,另一件是,广州锦衣卫传来消息,说贾琮在彼处与西夷洋人合作,兴建工厂、做生意也就罢了,竟还大肆收购西夷的火器、战舰。
甚至近来还开办了军械局、火药局,大肆制造火器、火炮,实乃谋反之行。请陛下圣断。”戴权说着又呈上一封折子。
熙丰帝眼睛微眯,瞳孔一缩,没想到曾寄予厚望的“子龙”竟早有反心反行,心中恨怒已极,面上反而平静下来,目光若万载玄冰。
沉思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传谕,一等伯贾琮牵涉近日妖言案,着暂押台狱,协助调查。”
国朝除去各级行政衙门、厂卫以外,三法司也有独立的监狱系统。
刑部的称为天牢,大理寺的称为寺狱,都察院别称御史台,故其监狱称为院狱或台狱。
台狱与其他监狱不同,属于专门为高官贵爵开设,非三品以上官员,想进去都没资格。
“奴才遵旨。”戴权忙躬身退下,嘴角浮起一丝阴笑,他已听出来今上话虽不重,但已存必杀之心。
贾琮老弟,哥哥我可要对不住了,这回便是如意公主拿十个玉如意、十面丹书铁券来也救不得你。
此时,如意公主正在家里生闷气,贾琮进来见她神色不豫,忙问宫女,得知其下午去看了孙灿回来。
因过去挨着她坐下,笑道:“烟儿,怎么了?难道是二哥又得罪了你?”
如意瞪了他一眼,摆手挥退下人,才微撅着樱唇道:“父皇好偏心,明明二哥才在西域立了大功,反而被禁在家里。
这也罢了,这回做什么突然册立皇贵妃,费妃刻薄寡恩,心胸狭窄,何德何能执掌皇贵妃金宝?
既然许大哥开府,为何不许二哥?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二哥哪里不如大哥?”
贾琮哑然失笑,道:“原来烟儿是希望二哥接掌大位。”
如意嗔道:“我哪有,你休要胡吣。不管是谁接位,总要德才服众才好,天子之位又不是一家一姓之事,关乎天下万民,岂可轻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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