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心头苦涩,暗暗叹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冯远、牛继宗等虽有心为贾琮说话,奈何此事太过敏感,又有李守中的亲笔供词为证,即便知道是屈打成招,可证词摆在眼前,谁敢胡乱翻案?
若是其他案子还好办,此事关乎皇位传承,谁又敢站出来打包票说贾琮是冤枉的?这不啻把身家性命扔进水里。
最关键的是今上的态度,若今上有心维护,又怎会把这封折子公诸于众?
这分明是想让贾琮千夫所指,让朝中众臣把他批臭批倒。
谁若替他说一句话,恐怕立刻就会被打成叛党、贾党,更增几分贾琮的罪过。
江风、冯远、牛继宗等人相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逆风而动,非智者所为,殿内众人自然都是聪明人,不当这个出头鸟。
一时殿内尽是“倒贾”之声,中立、学社并牛继宗等人都一言不发,有时候一言不发也是一种表态。
“臣等附议。”数十朝臣出班齐声道,声振屋瓦。
熙丰帝把眼睛一扫,大约半数朝臣没吭声,此时不吭声实际就是暗挺贾琮,心中更增添了几分杀机。
不承望短短数年间,当日的猎虎少年已能在朝堂上凝聚此等势力,让他也不敢骤然下手除之。
因淡淡道:“三法司,此案应如何判断?”
刑部尚书晏宁出班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案事关重大,又事涉国本,非人臣所能置喙,且定国公又是当朝驸马,臣不敢妄言,请圣裁。”
言外之意这是您天家的家务事,刑部不掺和。
熙丰帝无可奈何瞪了他一眼,老奸巨猾!又把眼看向左都御史。
谭成是中立党大佬,见今上看过来,忙道:“启奏陛下,此案是非曲直如今只有东厂一家之言,都察院并未参与审理,于内情不甚明白,且此案关乎国本之重,臣不敢妄下断语,请圣断。”
熙丰帝面色一沉,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查案审案的时候不让咱参与,现在就别让咱表态,咱一概不知。
大理寺卿是新党中人,连忙出班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案案情清楚,证据确凿,理应按律严惩。”
众新党众人皆点头称是,巴不得直接弄死贾琮。
众臣都是心中一寒,大理寺卿这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杀机浓烈,因“按律”二字着实利害。
按《大吴律》,造传妖书妖言,本人凌迟,胁从处死。
而此案不仅是妖书,更涉及皇权神器,可以靠上“谋逆”论处,真要较真二罪并罚,即便贾琮有丹书铁券,也未必顶得住。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落针可闻,众臣都把眼睛看着熙丰帝,看他如何决断。
冯远等人相互递了个眼色,若今上真要杀贾琮,无论如何都要出手力保,否则贾琮若亡,新党之势再无人能制。
熙丰帝将殿内情形尽收眼底,沉吟片刻道:“定国公贾琮胆大妄为,行止不检,擅造妖书,妄议国本,论罪当诛。
姑念其于国屡建大功,又属年少初犯,朕亦不忍见国朝俊杰陨落,兹降为一等伯,小惩大诫,以观后效。
李守中品行不端,沆瀣一气,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吾皇圣明。”冯远等松了口气,听熙丰帝把此案定性为“胆大妄为,行止不检”这可就轻了无数倍,忙出班表态。
新党众人只是冷笑,他们也没想过真能一劳永逸,这次国公的牌子替他挡了一劫,下次还怎么躲?
只听熙丰帝又道:“皇二子灿言行不谨,志虑不纯,私交勋贵,授人以柄,致有此案,着闭门读书一年,非诏不得外出,以为警诫。”
“皇上圣明。”众臣又躬身道,不少人都暗暗猜测,难道皇上真的无意于二殿下?
熙丰帝金口一开,下了朝,传旨太监便捧着圣旨飞马赶到定国府宣旨。
待贾琮领旨谢恩起身,那太监才似笑非笑地道:“国公爷,您现在的亲兵是一千五百人,国朝规制伯爵亲兵扈从为六百人。
您还得上交九百人的甲胄兵器到内务府去,他日等少保恢复爵位时,再来领取。”
闻听此言,堂下的张元霸已将手里的锤柄捏得咯咯作响,杜大鹏也按住了腰刀,凌厉的目光在传旨太监颈项间逡巡来去,只待贾琮一声令下,就让其身首分离。
贾琮眼睛微眯,淡淡冷芒从眼缝中透射出来,良久才点头道:“天使放心,我自然明白规矩。”说着朝外喝道:“元霸,拣九百套兵器甲胄出来,送到内务府。”
“是。”张元霸瓮声瓮气答应一声,眼睛红红的,垂头丧气去了。
“多谢少保体谅,咱家告辞。”太监笑道。
“慢走不送。”贾琮淡淡一笑。
待其走后,杜大鹏忙迎上来,恨声道:“国公爷,这分明是朝中奸党作祟,构陷忠良,属下咽不下这口气!”
贾琮瞪了他一眼,喝道:“废话!降的是我的爵位,你急什么?退下。”
“国公爷……我……”杜大鹏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解释。
“嗯?”贾琮看了他一眼。
“爷恕罪,小的该死。”杜大鹏被他目光一扫,背心一凉,忙拱手退下。
贾琮看向庞超,道:“先生……”
“去书房说。”
庞超将贾琮带到房里,道:“今上生怕骤然降旨处决将你逼反,生出不可测之大祸,故而钝刀割肉,慢慢剪除你的羽翼,再对你动手就稳当多了。
如此也能懈你斗志,让你误以为还有翻身的希望,从而放弃反抗。今儿这道圣旨就是试探你的底线。”
贾琮冷笑道:“先生的意思是往后类似的招数还有?”
“然也。”
贾琮哂道:“随他去罢,既然他怕我反了,我就乖乖待在家里装个乖孩子,让他放心。”
庞超捻须道:“不但如此,你还得上一封请罪谢恩的折子,务必写的声泪俱下,痛悔万分,还要敬谢今上不杀之恩,希望日后能再为他效死。
如此,今上的刀斧也不会那么快落下来。”
贾琮愕然道:“先生,这么恶心的折子我可不会写。”
庞超笑道:“我替你写便是。”
贾琮笑道:“好,那就请先生写来,让今上开开心罢。
嘿,他日这个折子我定让人原封不动写进史书里,让后人都知道琮可是个被小人陷害的大大的忠臣。”
庞超大笑。
——
长春宫中
啪!一盏珐琅彩瓷绿地梅竹先春茶盅被砸到地下摔得粉碎,茶汤四溅。
陈皇后坐在罗汉床上,面色铁青,双手攥得发白,饱满的胸脯急剧起伏,显示出她正处于极端愤怒之中。
殿内太监、女官等从未见过向来雍容华贵的皇后如此震怒,慌忙跪了一地,深深低着头,气儿都不敢喘。
“都下去。”陈皇后冷冷吐出几个字。
“是。”众人慌忙退下,宫内顿时一空,只有安文尧站在当地,躬身听命。
“你再把皇上早朝的话说一遍。”陈皇后道。
“是。皇上说皇二子灿言行不谨,志虑不纯,私交勋贵,授人以柄,致有此案,着闭门读书一年,非诏不得外出,以为警诫”
安文尧一字不漏地把熙丰帝的话转述了一遍。
陈皇后冷冷一笑,今上对付贾琮不出她所料,可是连孙灿一并处置,这就过分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栽赃陷害,身为嫡长子的孙灿哪有必要去为自己制造舆论?
只要安安稳稳等今上驾崩,难道这个皇位还有人能与他相争不成?
如此公开申饬孙灿,虽无实际惩罚,但皇帝金口玉言,这番话足以对他的名声造成毁灭性打击,等于将其定性为不堪大任之人,几乎算断绝了他继承大统之路,往后还有那个朝臣肯支持他?
陈皇后毕竟心思深沉细腻,这片刻已冷静下来,道:“贾琮有何反应?”
“回娘娘,少保并无异色,恭恭敬敬奉旨上交了九百人的兵器甲胄,还专门上表谢恩,言辞恳切,痛彻骨髓,令人动容。”
陈皇后点头赞道:“好!贾琮此子,遇小事易冲动,临大变有静气,刚猛凌厉,机变决断,决不可等闲视之。
看来皇上也是看出这一点,故缓缓图之。哼,不过圣上似乎忘了贾琮曾有一句话。”
安文尧忙捧哏,道:“娘娘博闻强记,皇上不如也。奴才关注少保多年,却也不知这句话呢。”
陈皇后哂道:“贾琮曾言,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对付他这样的人,若不能一鼓作气,断然除之,必生祸患。今上太求稳了,想风平浪静地缚住恶蛟,岂有此理?”
安文尧道:“娘娘高见,奴才受教。只是不知少保所恃者为何物,其志又是什么。”
陈皇后沉吟道:“本宫总感觉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定有倚仗,却又猜测不透。”
安文尧道:“莫非是其掌控的京军六营精锐?”
陈皇后缓缓摇头,道:“这自然是其中之一,平日用于朝堂博弈自然足够,若想凭此扭转乾坤,似乎并不稳妥。”
“莫非是九边的精锐?如今西域、辽东、甘肃边军都是贾家旧部。”安文尧道。
“远水不解近渴,也不足以恃之。”陈皇后道:“不论他倚仗什么,能确定的是他并无谋逆之心,这就足够了。”
安文尧好奇地道:“娘娘何以见得?”
陈皇后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自然不懂,古往今来哪有雄主如他一般好色的?爱美人者,必不爱江山。”
安文尧赔笑道:“奴才读书少,听说魏武帝曹孟德就有些好色的毛病。”
陈皇后摇头笑道:“魏武帝一辈子才十几个老婆,你算算贾琮还未弱冠就有多少了?听说连西域、女真的夷民姑娘都勾搭上了,还生了孩子。
何况曹操好色,却未必真把女人放在心上,当初董卓擅权,废了少帝,欲重用曹操,他二话不说便带着几个心腹出逃,将一家子妻儿老小扔在洛阳,可见在其心中大业才是第一位的。
而贾琮便不同,当初为了薛氏女几番不肯答应当本宫的驸马,后为救一美妾,抗旨寻医。
前儿连出家人都不放过,听说被黎超劫了去,连守制都顾不得了,强行把人夺回来不说,连岳丈的面子都不卖,硬是治死了黎超,这等人与曹孟德岂无异乎?”
安文尧叹服:“娘娘观人于微,目光如炬,奴才拜服。”
陈皇后微微一笑,想到手里还有贾琮这支奇兵,心中放宽了些。
“不知二皇子那里……”安文尧试探道。
陈皇后淡淡笑道:“既然有人陷害我的皇儿,本宫也不必客气,就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罢,看陛下又作何处置。
传令,再造妖书,散播四城,看陛下究竟想立谁为储。”
安文尧眼睛一亮,道:“娘娘大才,此计大妙。”
若处置了贾琮和二皇子,都中还有其他妖书流传,足以证明二人无辜,分明是有人在挑拨君臣父子关系。
陈皇后摆摆手,道:“算不得什么妙计,将计就计罢了。”
“是。请娘娘示下,保举谁?”
“大皇子。”陈皇后道。
“是。皇上那里……”
陈皇后冷冷一笑,道:“贾琮都明白的道理难道本宫不明白?
派人传话,请皇上今晚来长春宫用膳,就说本宫教子无方,惭愧无地,要当面请罪。”
“是。”安文尧忙去传话,刚走到养心殿,便被戴权拦在外面,原来今上正在召见几位皇子。
安文尧只得肃手等着。
殿内,熙丰帝看着老三孙炫、老四孙炬、老五孙炆,淡淡道:“说说罢,你们对今儿的妖书案有何见解?”
三人心头大喜,都猜到熙丰帝废了二哥后,大哥又名声不佳,必有另立之意,故而召几人来考教,忙绞尽脑汁思索起来。
良久,孙炫首先开口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此案之根源在于皇子不该私交大臣,特别是朝中重臣。
只因私交笃便起私心,私心重便生私欲,私欲炽便废公理。
故贾琮才会利令智昏,铤而走险,迫不及待为二哥鼓吹,以博从龙之功,却忘了此等行径恰是大逆不道之罪,反而陷二哥于不义。”
说完偷眼看向熙丰帝,期待他的认可。
熙丰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看向另外两人。
孙炫一颗心沉下去,看今上的反应似乎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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