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笑而摇头:“你看你。”
“又急!”
“就算今日于朝中定下此事,又如何?”
“事,在人为,而非王令!”
“真正落实此事不止要看朝中如何商定的,更要看是否能由这些官吏落实下去。”
“王弟果真以为今日朝中那诸多与王弟舌战之臣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家族的利益吗?”
“其中亦有朝臣说的分明,百官能接受监御史监察已是不易。”
“若你我强压百官接受乃兄监察,则大批地方官吏挂印而走之事也将成为现实。”
“届时,难道真要将大秦军校那些尚未毕业的学子派往各地担任官吏吗?”
“便是王弟舍得,乃兄也舍不得啊!”
“倒不如像现在这般,你我退上一步,群臣退上一步,先定下监御史之策。”
“地方官吏听闻了今日御书房之辩也不至于过于激动,以至于地方生乱。”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但权力更是自下而上的。
对这一点,嬴政看的很清楚。
大秦军校的弟子们这几年光忙着打仗了,还远远没到能出师的时候,且人数依旧太少。
分科举士正在推进,尚未拣拔出第一批士子,不足为道。
现在的嬴政还需要那些官吏帮他管控地方,也需要稳住那些对各个地方有极强掌控力的权贵豪强。
如果嬴政把官吏权贵豪强们逼的太狠,那彼时的大秦绝对会比芈粒所言更乱!
嬴成蟜诚恳的说:“弟在朝堂所言也并非是为了驳斥而驳斥。”
“即便漆雕礼等弟接触过的漆雕氏弟子为人刚正,可人总是会变的,未来的漆雕氏弟子也很难像现在的漆雕氏弟子一般刚正。”
“如果仅设立监御史,则弟恐监御史将尾大不掉。”
“设立一支能监察监御史的队伍,实乃必行之举。”
“退不得啊!”
嬴政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我所求之重,乃是一统天下。”
“对否”
嬴成蟜毫不犹豫的说:“这是自然!”
嬴政略略颔首,认真的说:“所以当今大秦的所有力量都需要汇聚于此。”
“百年以后的事现在可以考虑,但却不需要现在就去做。”
“于当今大秦而言,治官吏不过小事尔,真正的要事乃是治地方!”
“今有博士非所谏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又有王弟所谏之监御史。”
“足以助朝廷治地方,尽攫地方之力以竟你我兄弟之宏愿!”
“至于王弟所虑,自当由乃兄治之。”
自铲除吕不韦后,君权与相权之间的矛盾就不再横亘于嬴政的脑海之中。
嬴政在意的,唯有中央和地方之间的矛盾!
如何才能强而有力的掌控这偌大疆域,也是终嬴政一生都在探寻的课题。
为了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而放弃一柄握于君王手中的刀,嬴政觉得很值!
因为嬴政即便没有锦衣卫、粘杆处等后世帝王们常用的刀,即便没有黑冰台、罗网等后世家们杜撰出的暴力机构,嬴政手握的王权以及未来抓在手中的皇权,依旧足以让绝大多数帝王都望尘莫及!
监御史确实容易尾大不掉,但嬴政自信有能力治住这些臣子。
嬴政也完全不需要再锻一柄刀来进一步加强他的权柄!
嬴成蟜无奈轻叹:“大兄说的对,弟只是有些不甘心。”
“错过了此次良机,日后再想设立直属于大兄的监察机构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嬴政慨然道:“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
“于绝大多数时候,所谓朝争也不过是层层交叠的妥协而已。”
嬴成蟜认同点头:“弟明白。”
“弟曾听一贤才有言: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窗子,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子了。”
“弟,深以为然!”
嬴政:???
伱的妥协我的妥协好像有点不一样?
嬴政语气犹疑的发问:“这就是王弟以为的妥协?”
嬴成蟜点头道:“不错!”
“就如弟说要去大梁城旅游,群臣就妥协说愿意诱导故魏权贵们犯下谋逆之罪以族灭之,弟见群臣妥协,便也妥协了。”
“也如弟说要设立一个直属于大兄的监察机构,群臣就妥协同意弟推行监御史之策,弟虽不甘,大兄却先妥协了。”
说着说着,嬴成蟜突然捋顺了思路,双眼一亮:“弟决定了!”
“待到我大秦一统天下,弟便上请设立一支直属于大兄的监察队伍,并赋予这支队伍先斩后奏、王权特许的权柄!”
“如此,群臣便会妥协设立一支直属于王兄,只有监察权的监察队伍,弟也妥协着同意就是了。”
嬴政捂着太阳穴,艰难的说:“你妥协的很好,但你先别妥协!”
“乃兄方才说了那么多,你是半句都没听进去啊!”
嬴成蟜眨了眨眼,认真的说:“弟听进去了啊。”
“妥协嘛!”
“弟最会妥协了!”
就说此战,本君做出了多么巨大的妥协!
楚地权贵们硬挺着就是不复国,本君不还是妥协着撤军了吗!
嬴政怒道:“你那是妥协吗?”
“你自己说说你那是妥协吗?”
“你那分明是威胁!!!”
“明晃晃的威胁!”
你都把刀架人脖子上了,你说你那是妥协?
有你这么妥协的吗!
嬴成蟜语气弱弱的说:“算不得威胁吧?”
“弟确实很想去大梁城旅游一番。”
“但群臣皆驳斥,弟不就妥协着没去嘛!”
嬴政:……
合着你还真准备去大梁城大开杀戒啊!
嬴政太阳穴突突直跳,恨其不争的怒道:“你这竖子!”
“寡人就应当让你……”
话到一半,嬴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憋回腹中,不停的告诉自己。
你就只有这么一个王弟!只有一個!这更是你唯一可以亲近的亲人!
王弟近几年屡屡出征倍受委屈,又刚凯旋而回理应嘉奖鼓励!
王弟年岁尚小,就是小孩性子,你这个做大兄的多忍耐忍耐!
狠灌了几大口酒,微凉的酒液也冷却了嬴政暴怒的心。
放下酒坛,嬴政肃声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太后还在华阳宫等你,韩夫人也正在长安乡等你,乃兄不与你分说太多。”
“但明日日昳,你务必来咸阳宫!”
“乃兄必当好生教教你如何于朝中做事!如何治朝臣!”
嬴成蟜讪讪道:“明日还得主持秋收呢。”
“且弟不过是个闲散封君而已,偶尔为大秦出征几次还都是迫于无奈。”
“朝中事与弟没什么关系的啊!”
“王兄,你看……”
嬴政话音如铁般坚决的说:“那就后日!”
“此事没得商量!”
“王弟切莫忘记,你曾承诺过会每月抽出一日来随乃兄学习。”
嬴成蟜很想提醒嬴政,当时嬴成蟜承诺的明明是每个月来随嬴政学习半日,以便于嬴政整理思路、换换脑子。
但见嬴政这面带怒气又不容拒绝的模样,嬴成蟜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乖巧点头:“嗯呐!”
“那什么。”
“既然祖母还在等弟,要不……”
嬴政烦躁的摆了摆手:“自去自去!”
嬴成蟜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好嘞!”
“大兄早些休息,明早见!”
看着嬴成蟜逃也似奔出御书房的背影,嬴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心中还有点自责:“寡人方才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见御书房门打开,冯去疾趁势低呼:“大王,公子扶苏求见。”
嬴政闻言微微皱眉,长身而起坐回王位,方才沉声道:“传!”
御书房门完全开启,身量已经有些抽条却依旧白白嫩嫩萌萌哒的嬴扶苏迈着板板正正的步子走进御书房,像是个小大人一样礼仪备至的拱手:“儿臣扶苏拜见父王!”
嬴政温声笑问:“我儿何事?”
嬴扶苏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着嬴政:“儿臣今日读《春秋》多有不解,想请父王解惑!”
嬴政却是摇了摇头:“寡人政务繁忙,我儿去寻夫子解惑便是。”
嬴扶苏转头看了眼抱着一坛酒往外跑的嬴成蟜,又看了看留在御书房内阶梯上的那坛酒,再看向嬴政冕服上的几点酒痕。
嬴扶苏:
父王政务繁忙……吗?
嬴扶苏眼中满是疑惑和茫然,动作有些走样的拱手喃喃:“唯~~~”
嬴政没骗嬴扶苏。
嬴政确实很忙。
派了名侍郎带着嬴扶苏去寻淳于越后,嬴政沉声吩咐:“摆驾!”
“往齐地大儒漆雕礼处投拜帖。”
“寡人,亲往请之!”
嬴成蟜在朝堂之上带头冲杀了一阵,为嬴政撕开了一道破局的口子。
但仅凭一道口子却远远不足以敲定监御史之策。
嬴政需要仔细谋划该如何应对各地方官吏的反扑。
嬴政需要与各方势力接洽、妥协、周旋,以求推行监御史之策后大秦能保持整体稳定。
嬴政更需要亲自去拔出这柄嬴成蟜为他铸成的刚直利剑!
——
嬴成蟜并不清楚嬴政为了推行监御史之策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
嬴成蟜也没心思知道。
他直管带头冲锋一波。
后面的恁多麻烦事儿,统统交给嬴政就好了!
嬴成蟜相信,嬴政一定有能力把那些事情都处理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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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御书房外竖起大拇指给嬴政点了个大大的赞以示鼓励后,嬴成蟜抱着酒坛,脚步飞快的往华阳宫里跑。
路上,嬴成蟜还从宦官手中接来了卦夫送入宫中的食盒。
在华阳宫宦官宫女们异样目光的注视下,嬴成蟜左手拎着食盒,右手抱着酒坛,一路小跑进华阳宫,离着正殿老远就喜气洋洋的高呼:
“祖母!”
“孙儿来看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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